“清兒啊,時辰已到,我們該離開了。”


    門外,背著光,年邁的老人收拾好了細軟,對著她揮著手。


    她抱了一卷書,有些戀戀不舍。


    這一年,她四十五歲。


    青州已淪陷於戰禍,“歸來堂”也被付之一炬,如今,戰火已燒到了他們這座小小的村莊。試問,天大地大,他們該去哪裏容身呢?


    “清兒啊,這一番離去便是與過去、曾經徹底的斬斷,你可做好準備了?”


    老人將心愛的女兒扶上了簡陋的轎子,最終還是十分不放心的迴過頭又問了一句。


    “爹爹。”她卻笑了笑,“有何好準備的。這一生,清兒已知足。”


    “好,那我們離去吧。”語閉,老者揮了揮手,便有轎夫揮起了馬鞭。


    清脆的馬蹄聲響在了耳邊,她盯著那灰色的卷簾,突然眼睛一酸,流下淚來。


    她想到了許多年前,趙明誠納妾的那一天,也是她南下安徽貴池尋找他的那一天。


    之所以去尋找他,其實她是為了去求那一紙休書,再加上刀光火影,她不得不與父親一次次的搬家。


    途徑他那裏,她停了停,然後毅然決然的走進了那個有些衰敗的院子。


    輾轉了半年時間的夫妻終於見麵,卻分外尷尬。


    這次的相逢對於她來說,隻是想要還自己一個自由,既然不相愛,何苦還要有關係?早早放彼此一條生路不好嗎?


    可是,她連趙明誠的麵都沒有見到,隻是見到了他剛剛納的妾。


    那個看起來什麽都不懂得女子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在她麵前跪坐著,喚她——夫人。


    她笑了笑,拉起了那個女人,突然間就想起了曾經郭老夫人硬塞給奪歌的那個丫鬟。


    她與她,還有那個丫鬟,其實都是可憐之人。


    “不必喊我夫人,我今日來,是來求休書的。趙明誠去了哪裏?”


    許是第一次見女子主動要休書的,小家碧玉的女人瞪大了雙眼,說話都不利索了,“明誠、明誠到浙江湖州去尋什麽金石了。”


    “他可真忙。”她歎了口氣,繼而又笑了笑。


    也是,金石對於他來說算的上半條命了吧。


    可是……


    此時,江北已被金兵占領,金兵的馬蹄不斷的向南踏進,烽火狼煙隨時隨地可燃。


    這個趙明誠就這樣將家扔在了這裏而不管不顧?是否太不負責任了呢?


    想了想,她本來是想著安慰對方一番,可是卻突然想到,自己如今也是一棄婦罷了,何來的安慰別人?隻怕是會引的一番嘲笑吧!


    “原來如此。”她點了點頭,又施了施禮,“幸苦了。”語閉,頭也不迴的離開。


    身後的女人起身相送,卻在暗地裏翻了白眼。


    一年半後,她接到了趙明誠的來信,要她前去湖州探視病中的他。


    算一算,這應是他真正用趙明誠這個身份給她寫的第一封信,卻是他病重的消息。


    可是她卻十分的不屑。


    他與其兄縋城逃跑,將一幹家眷部扔下的‘美名’早已被傳的人盡皆知,如今,病入膏肓了,卻給她寫信,做什麽?博取同情嗎?!


    於是,她並未理會對方的信件,而是以一首《夏日絕句》將對方的禽獸之為弄的普天盡知!


    當然,他也知道了。


    麵對著這簡單的幾個字,病入膏肓的趙明誠在永絕之際終於悔悟。


    想起了自己這稀裏糊塗的一生,又想起了自己那缺失許多年的記憶,再看著糟糠之妻的羞辱,他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並把所有家產留給了她一人,摯手相托,要她把《金石錄》修訂成書。


    這年,李清照45歲。


    妥善的為趙明誠下葬後,她的父親李格非也被病痛纏於塌上,她心力交瘁的照顧左右,並沒有多大的精力去考慮別的事情,而這個時候,他們卻還在逃亡。


    國破山河在,她的山河卻早早的毀於一旦。


    蘇東坡蘇老也已去世多年,她竟然沒有時間去惦念。


    每每一想到這裏,她更是淒淒慘慘戚戚的感歎自己的命運。


    難道是因為前半段太過幸福,所以才導致後麵的她過的如此艱辛嗎?如若真是這樣,還不如現在就讓她死去。


    塌上的父親也許是看出了她的痛苦與心灰意冷,居然日日都要聽她吟詩作賦,並且與她探討到深夜。


    她深知,這是父親在用自己的方法幫她調整心態、幫她走出那悲痛的心境。


    可是,她看著父親一日日衰敗下去的身體,竟是痛苦的無法自持。


    父親知道,以她的心性,她哪裏都不會去,隻會一輩子都窩在這窮山惡水中了了此生。


    了了此生也罷,就怕沉浸在過去走不出來。於是父親便不顧自己的身體,天天開導、日日勸解。


    不過好在,過了半年的時間後,她已不再自怨自艾,調整心態後的李清照,繼續她的詞作。


    一本《詞論》也在這時破殼而出,達到了當時人們無法企及的高度。


    期間,她的政治見解也升華到一個政治家的高度。


    她的詞更加直書胸臆,如《蝶戀花》:暖雨輕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花鈿重……把一個少婦獨處思念意中人的心境表述的淋漓盡致。


    而對靖康二帝被金人擄去,國人疾唿要不惜代價迎迴二帝時,她卻淡然一笑揮筆寫到:“不乞隋珠與和壁,但乞鄉關新信息”,間接的表達了她認為——二帝無所謂迴不迴來,重要的是不再有戰爭!如若再因為二帝引發了戰爭,還不如不救!


    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見解,在當時可謂是歎為觀止。


    而這個時候,父親的身體也徹底壞了。


    彌留之際,李格非拉著她的手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卻還是萬分不舍得看著她逐漸蒼老的顏。


    “啊……啊……”


    老人的嗓子發出含糊的聲音,她落了淚,抓住對方枯瘦如柴的手,笑道:“父親,放心吧,女兒已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脆弱,你放心去吧,女兒會照顧好自己的。”


    說罷,床上的男人便閉了眼。


    她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從此以後,她將孤獨一人,了此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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