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惑看著鏡中的自己,有種在作夢的不真實感,須將手緊緊貼在鏡麵上,體會那冰涼的觸感,才能確定此刻是真實的。


    鏡中的容顏,失去了往日的明豔,變成極淡極淡的清麗。其實,她倒也不討厭這張臉,隻不過,需要段時間來適應。


    一個月前,夏楚京郊,她因馬車失控,掉入河中,被衝到了某個岸邊,醒來後發現自己竟變成了這副模樣。


    記得當時,她望著水影中的自己,不禁驚叫起來,對著這張陌生的臉又掐又打,直至疼痛讓她再也下不了手。


    這樣的怪事,就算在書裏她也未曾讀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的靈魂為何被囚禁在一副陌生的軀體中?


    從前,她是夏楚的帝姬趙玉惑,可現在,她又是誰呢?


    腰帶間係著一個精致荷包,大紅的緞子配上銀白梅花,繡功很不錯。她在荷包裏發現了一些銀兩,還有一條繡著名字的帕子。


    蘇巳巳——是那帕上的文字,是這副肉身的名字嗎?


    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鎮定下來,連忙迴京打聽,才知道帝姬“趙玉惑”日前墜河昏迷,如今正在宮中休養。


    這麽說,有另一個女子霸占了她的軀殼,代替她在宮中休養?


    那人才是真正的“蘇巳巳”吧?


    不知為何,當她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憤慨地闖入宮門,向皇兄趙闋宇表明自己的身份,試圖奪迴身體,反而產生了一個大膽而古怪的念頭。


    很好……如此一來,她終於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想去哪兒去哪兒,卸去帝姬的重擔,讓自己徹底地鬆一口氣。


    “趙玉惑”誰想當就讓誰去當吧,她,樂於做沒沒無聞的“蘇巳巳”。


    而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北上,奔赴離國。


    離國,有她朝思暮想的人。


    從前因為玉惑帝姬的身份,她不得不與他分離,但如今她改了容顏、換了身份,終於可以陪伴在他身邊,哪怕隻是做他的奴婢……


    “蘇姊姊!蘇姊姊!”思忖之中,忽然聽到小丫鬟敲著她的窗欞,“丞相迴府了,鄒嬤嬤叫姊姊快去呢!”


    趙玉惑對著鏡子,輕輕挽起一綹散落的發絲,微笑著迴答,“知道了,馬上去。”


    她盼這一刻的到來,已經很久了。


    慕容佩,她朝思暮想的人,是否,同樣惦記著她?


    為了他,她獨自踏過千山萬水,隱姓埋名,隻為與他廝守在一起,哪怕他已經完全認不出她。


    她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想著他有點傻氣。但從小到大,她聰明過了頭,現在,不介意有點兒傻氣。


    依舊是一襲青色衣裙,不過,她在腰間係了條鬆花色腰帶,上頭繡一著朵朵橘色小花,仿佛那年秋天,她與他在禦花園中一同栽下的雛菊。


    他看慣了她明豔綺麗的模樣,會喜歡此刻的清淡嗎?


    趙玉惑一邊憶著往事,一邊輕提羅裙,邁入他的書房。


    屋子裏滿是墨汁的陳香,她一眼便看見案上那隻白瓷花瓶內插著數枝雛菊,一如當年……她的心底泛起漣漪。這是否證明,他還惦記著她?


    趙玉惑按照鄒嬤嬤所教,先將窗子全數推開,放了滿園的清風進來,吹入他喜歡的青草氣息,而後,又將茶水沏好,房內一室的草香夾著茶香。


    聽說他迴來後會看一會書,茶盅旁邊,就擱著他日前所讀——《花間集》。


    原來,他還在讀那本《花間集》……已經不知多少年了,她最鍾愛的書,他竟一直在讀。


    翻開書頁,那張葉脈還在。也不知是哪一年,她在樹下拾到,殘葉褪去了全數青綠,隻剩透明的脈絡,在陽光下一照,別有一番情趣,仿佛紗窗的網。她順手遞給他,說給他當書簽。


    沒想到,他留下來了,留了這麽久。


    “姊姊,你怎麽還杵著呢?”鄒嬤嬤身邊的小丫頭又奔了進來,氣喘籲籲的催促,“快,快準備熱的巾子,丞相醉了,正由小廝扶著往這來呢!”


    醉了?不過下午而已,他就醉了?


    是了,自從他擔任離國丞相,應酬也多了起來,他又不擅飲酒,腸胃也不太好。


    “知道了,”趙玉惑對那小丫頭交代,“妹妹,你先去廚房,替姊姊做點兒事。”


    “什麽?”小丫頭一怔。


    趙玉惑湊近,在對方耳邊囑咐一二,她雖然不解,仍乖巧點頭應承。


    那丫頭前腳剛走,小廝便扶著慕容佩邁進院門。


    這一刻,趙玉惑覺得自己心跳似有片刻停止。


    她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一年?兩年?他的容貌,在記憶裏很清晰,真要形容卻很模糊。


    如今,她終於見到他了,仿佛盼了千年,經過無數輪迴,總算等來了與他的重逢。


    “快,快上來幫忙!”尾隨其後的鄒嬤嬤急喊道,“將丞相扶到長榻上去。”


    趙玉惑跟著鄒嬤嬤,仿佛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與那小廝將慕容佩安置妥當,然而,她卻不覺得累。


    坐在榻側,將雪白的巾子敷在他的額上,終於可以仔細端詳他的容顏。


    此刻,他皺著眉頭,閉著雙眸,似醉似睡。


    兩年未見,倒像闊別十年,他的俊顏風霜漸染,輪廓較從前深邃了些,膚色也暗了些,再也不是那個麵如皎月、意氣風發的少年……


    趙玉惑忽然心尖一酸,柔荑擱在他的手背上,微微顫動著。


    “我的姑娘,你是怎麽了?”鄒嬤嬤在一旁蹙眉提醒道,“別隻是發愣啊,丞相醉了,該去煮濃濃的梅子湯給他解酒才是。”


    慕容佩也不知是被這聲音驚擾了,還是哪兒不適,隻聽他輕哼一聲,皺緊了眉,微微地側了側身。


    “嬤嬤,依我看,丞相這會的不適並非是醉了。”趙玉惑卻道,“梅子湯過酸,不宜讓他飲用。”


    “咦?”鄒嬤嬤不解,“那該怎樣?”


    “丞相恐怕患有胃疾吧?我看他臉色發青,手腳冰涼,若隻是醉了,不會如此。”


    “對對對。”鄒嬤嬤這才反應過來,“我老糊塗了,丞相腸胃素來不好,飲酒後更不舒服。”


    “我已經叫人去廚房熱牛乳了,”趙玉惑微微笑,“等會兒再熬一鍋白粥,加上黨參、黃耆等暖胃的藥材,充作晚膳吧。”


    “你這丫頭,倒想得周到。”鄒嬤嬤籲出一口氣,“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


    “嬤嬤若累了,請下去休息吧,奴婢在此服侍丞相。等他醒了,再伺候他用膳。”趙玉惑淡笑勸道。


    鄒嬤嬤不再多言,點頭離去,臨去時將房門輕掩,整間屋子立刻安靜下來。西斜的陽光漸成綺色,從窗口映入,長榻上一片亮燦燦的。


    趙玉惑伸手按住慕容佩的腹部,她的手心很暖,此刻,正好為他暖胃。


    記得從前,他胃疼的毛病犯了,她就是這般輕輕為他按摩,緩解他的痛苦。


    仿佛習慣了,自然而然的,她想也沒想便伸手輕撫,不帶半分羞怯。


    他的腹部,還像從前那般堅實,隔著薄薄的衣衫,她的手掌能清楚地感受他肌膚的熱度。


    這算不算很親密的舉動?肌膚相依,萬分旖旎……


    趙玉惑垂眸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偶然抬頭,卻見慕容佩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深邃瞳眸正炯亮地盯著她,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奴婢給……給丞相請安!”她連忙站起來,退開一步,行了禮。


    “你的按摩手法倒挺熟練,”慕容佩低聲開口,“誰教你的?”


    “迴丞相,家父曾經也有胃疼的毛病……奴婢小時候學的。”她腦筋飛轉,撒了個謊。


    “你怎知我有胃病?”他雙目片刻不移,直盯著她。


    原來,方才他沒有醉也沒有睡,她與鄒嬤嬤的對答,他都聽了去。


    嗬,這麽多年,他依舊是那副性子,一向沉得住氣,平素不動聲色,但一麵對欲知道的事便執著到底。


    “奴婢是夏楚人。”她努力讓自己鎮定,迴視他的目光,“記得曾經看過一張皇榜,是玉惑帝姬在為丞相您尋找治胃病的良方,丞相還記得嗎?”


    “皇榜?”他一怔,記憶瞬間鋪天漫地的湧入,俊顏勾起澀澀淡笑,“是啊!你不提,我倒忘了……”


    那一年,他在書林苑廢寢忘食的苦讀,常常誤了晚膳,導致腸胃落下毛病,禦醫都說無法根治。她知道後,訓斥了他一番,幾次周折到民間替他尋找良方。可惜,方子一直沒找著,他這病,延續至今。


    來到離國後,漸漸調養,這病倒也好了些,但他執拗的存心不肯斷了病根,因為,每當胃疼的時候,便會讓他想起她……想起那些她對他關心備至的日子,以及她手心的溫暖……


    思念伴著疼痛令他煎熬,但他寧可疼痛的伴他一生,以免將她給忘了。


    “蘇姊姊,牛乳端來了——”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頭的聲音。


    趙玉惑趕忙開門接過,親手將那碗牛乳端至榻前,雪白的牛乳上結了一層薄薄的膜,她用小杓將其破開,輕輕吹散了,這才遞到慕容佩手中。


    “丞相,趁熱喝吧。”她笑道,“下次若再有應酬,定要先喝碗牛乳護胃,切勿空腹飲酒,若一時找不著牛乳,可用生雞蛋代替。”


    慕容佩望著她的眼光越發好奇起來,這樣的明媚笑容,這樣的細碎叮嚀,讓他又勾起對某個人的想念。


    隻是,那個人豔麗,她卻素淨,完全是不同的模樣。


    “你叫什麽名字?”他不由得問。


    “蘇……巳巳。”她頓了一頓才答道。


    “巳巳?什麽意思?”這個名字讓他覺得有趣。


    “奴婢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來自巳時吧?”她胡亂猜測,“奴婢是巳時生的,爹娘便隨口取的吧。”


    一個卑微得連名字都沒被好好取的女子,卻無半點自怨自艾的神情,仿佛天生樂觀開朗,從不計較這種小事。


    她這樣子跟記憶中的那個人,又多了一分相似。


    “蘇巳巳,鄒嬤嬤可曾對你說過,要你來做什麽嗎?”他飲了一口牛乳,胃果然舒適了些,又或許是她方才的按摩也起了作用,他眉心舒展,閑適地問。


    “是……做丞相的夫人。”她倏忽有了點調皮的心情,故意歪著腦袋看著他,眨了眨眼迴答。


    “少了冒牌兩個字。”他不禁莞爾,提醒她。


    “是,冒牌夫人。”她爽快地答。


    “你不覺得委屈?”分明隻是陌生人,一問一答間卻極有默契如多年故友,這讓他心下微愕。


    “既然賣身入相府,無論丞相叫奴婢做什麽,都是奴婢分內之事。”她再度粲笑若晨曦,不帶一絲傷感。


    這樣幹脆俐落的迴答,這歪著腦袋的俏皮模樣,再度讓他感到錯亂。


    仿佛,站在麵前的,真是那個人。


    他到底是怎麽了?為何會在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頻頻看見那個人的習慣動作和感覺?是因為思念日重無以慰藉嗎?


    這些年來,這還是第一次。


    慕容佩喝完牛乳,將碗遞給她,便半躺著身子,抿唇再無言語。


    因為昨日飲酒傷了腸胃,慕容佩特意告假在家休養一天。其實,一夜過去,他已不再覺得十分不適,告假,隻是因為他忽然想待在家中而已。


    算起來,這些年來他還從未如此偷懶過,他總是不眠不休,不惜耗損健康,也要拚出一方天地。


    但今天,不知出於什麽緣故,他覺得應該留在府中,或許是因為家裏來了一個有趣的女子。


    那個叫做蘇巳巳的女孩,本來他不以為意,覺得隻是奶娘替他尋來的一個冒牌夫人而已,但昨日的一問一答,倒勾起了他的好奇。


    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絕非表麵上那麽簡單,她似乎非常了解他,仿佛早已與他相識。


    但他對她,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那張素淨的容顏,他絕對是初見。


    若非他忘了,就是有什麽人在背後指點她,告訴她關於他的所有事情,出於未知的目的。


    此刻,他坐在窗前,那個女孩就站在花叢旁,也不知在忙些什麽,腕間提著個偌大的竹籃,如春季踏青一般,晨風吹起她的衣擺,搖曳生姿。


    “丞相,宮裏來人了……”鄒嬤嬤悄悄走近,在他耳邊低聲道,“要不要老身去擋擋?”


    “皇上派來的?”慕容佩擱下書本,側頭問。


    離帝完顏淩向來待他不薄,他忽然告病請假,他自然會派禦醫前來關切,慰問補品更不會少。


    “不,是……明嫣公主。”鄒嬤嬤麵有難色。


    他一怔,隨即笑了。


    明嫣公主果然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身為離帝的寶貝禦妹,天上的星辰都唾手可得,就算他再三拒絕,對方也未必會知難而退吧。


    “我就知道她會來。”慕容佩道。


    昨日,他奉命入宮飲酒,離帝完顏淩向他暗示公主要招他為駙馬之事,他當下即道出家中早有糟糠之妻,氣得明嫣公主在簾後直跺腳。


    以公主不服輸的脾氣,定會親自前來瞧瞧他這所謂的糟糠之妻到底如何,竟能讓他放棄金枝玉葉,對其從一而終。


    “請公主過來吧。”慕容佩對鄒嬤嬤道,“不過,咱們先別出去,就讓慕容夫人去招唿一會兒。”


    “慕容夫人?”鄒嬤嬤一時沒領會過來。


    慕容佩淺笑,看了看園中那悠閑的女子,鄒嬤嬤這才恍然大悟。


    “是,老身知道了,這就去吩咐。”


    慕容佩頷首,看著鄒嬤嬤急步走向園中,對著花叢旁的那個人耳語了幾句,那纖細的人兒先是怔愣了片刻,隨即恢複了從容自若,仿佛非常有自信地答應了。


    明嫣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難纏,她會如何應付?


    慕容佩抑不住心中好奇,緩緩起身,在迴廊處找了個適當的位置,預備看出好戲。


    未過多時,便見明嫣公主在眾宮婢的簇擁下,聲勢浩大地出現在園門處。那凜凜的威勢,不似來探病,倒像來打架。


    纖細的身影不卑不亢的上前相迎,淡定行禮,他不必瞧,也知那張素淨的小臉定然是笑意盈盈。


    慕容佩負手而立,聽見不大不小的話語聲傳來。


    “給公主請安,不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趙玉惑柔聲道。


    “你就是慕容夫人?”明嫣公主以輕蔑的目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倒比本宮想像中的年輕。你家丞相呢?本宮要見他!”


    “丞相此刻還在歇息,”趙玉惑垂眉道,“或許是昨日飲酒過多,脾胃不適。”


    “本宮來了,他不出麵迎接,好生無禮!”明嫣公主嘴上如此說著,視線卻在趙玉惑臉上直打轉,“也罷,讓他好生歇息吧。慕容夫人,與本宮閑談一會兒,如何?”


    “臣婦之幸。”趙玉惑頷首,巧笑倩兮。


    “你與慕容,成親多久了?”明嫣公主以審問犯人似的語氣冷硬質問。


    “五年了。”趙玉惑從容答覆。


    “怎麽之前都沒聽慕容提過?”明嫣公主狐疑,“夏楚那邊也沒聽說還有個慕容夫人。”


    “我與相公自幼相識,是父母定的娃娃親。而慕容一族本為夏楚前朝貴胄,近年卻衰落了,所以慕容家本不想連累我家,要退了這門親事,可我父母堅持當初的婚約,並不離棄,相公心中十分感激,婚後以禮相待,將我安置在慕容家的祖宅。他來離國後,怕我被多事之人打擾,所以對我們的婚事一直秘而不宣。”


    她信口道出這一大篇前因後果,不僅讓明嫣公主一怔,就連迴廊上的慕容佩也訝異凝眸。


    關於他的身世,沒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慕容一族與其說是前朝貴胄,實則為戰敗皇族,趙氏當年其實相當於從慕容氏手中奪去了夏楚江山。


    慕容佩會如此奮發圖強證明自己,實在有外人不知的隱衷……


    “看來你果然是慕容夫人,才會如此明白他的身世,”明嫣公主無法反駁,迫不得已的道,“慕容斷不會將底細告訴一個冒牌貨。”


    “公主還有什麽疑問,臣婦知無不答。”趙玉惑欠欠身,禮貌而端莊。


    她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成為了他的妻子,該是什麽模樣……此時此刻,仿佛是在扮演自己美夢中的角色,她演得不亦樂乎。


    “既然你與慕容是父母之命,這些年又聚少離多,想必沒什麽感情。”明嫣公主瞧著她,臉上仍抑不住輕蔑的神色。


    “感情一事,似水無痕,臣婦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深是淺,”她明知對方是在嘲諷,卻依舊笑意滿滿,“隻不過,臣婦對我家相公的脾氣稟性,倒比別人知道得多些。”


    “會比本宮知道的多?”明嫣公主顯然不服氣。


    “公主知道我家相公喜歡什麽天氣、愛好什麽顏色,平時喜愛吃什麽、看什麽景致、聽什麽曲子、讀什麽書嗎?”她以晶亮的眸子不甘示弱地與對方對視。


    明嫣公主咬住唇,答不出個所以然,卻不舒服的反問:“本宮不知,難道你這個與他長年分居兩地的人就知道了?”


    “我家相公喜歡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趙玉惑流利地迴答,一句也不結巴。


    明嫣公主瞪大眼睛,嘴巴半晌闔不攏,顯然被她震住了。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趙玉惑乘勝追擊。


    “啊?什麽?”明嫣公主一臉茫然。


    “這是我家相公最喜歡的幾句詞。”趙玉惑惡作劇似的一笑,“公主不知道嗎?”


    “不知道又怎樣?”明嫣公主又羞又惱,反問:“夫人你就對慕容的事件件知道嗎?”


    “比如呢?”趙玉惑莞爾地瞧著她。


    “比如……”仿佛為了反擊,明嫣公主故意道:“慕容與夏楚那什麽帝姬的事,夫人你知道嗎?”


    “玉惑帝姬?”終於提到她了,看來,她在離國還挺有名的。


    “對啊,聽聞慕容與她感情深厚,慕容在夏楚宮裏待了這麽久,夫人不擔心嗎?”明嫣公主麵帶諷意,字字刺耳。


    “那玉惑帝姬漂亮嗎?”她狡黠地反問。


    “那是自然。”傻公主沒料到自己掉進了她的陷阱。


    “與公主您相比如何?”


    “估計跟本宮不相上下吧。”明嫣公主很有自信。


    “既然如此,那有什麽可擔心的?”趙玉惑笑容依舊明亮,“我家相公在這離國宮裏待了這麽久,不也沒出什麽事嗎?”


    “你……”明嫣公主大怒,“你敢對本宮無禮?”


    “臣婦說過,知無不言。”再度溫婉一揖,眉宇間卻有淩人氣勢。


    “你給我記著!”明嫣公主跺足大嚷,袖子一揮,“擺駕迴宮!”


    一群宮婢戰戰兢兢尾隨著暴跳如雷的公主,急匆匆走了,牆角幾隻花盆也遭了殃,砰的一聲,不知被誰踢翻在地,裂成幾瓣。


    趙玉惑見此情狀,猶自鎮定地一笑,踱步過去,將那盆中花兒扶起來,就著泥根靠至牆邊,令花兒不至於被糟蹋了。


    頭頂日光正烈,忽然,她覺得暗了一暗,抬眸,隻見一道修長身影替她遮住了陽光。


    不必瞧,她也知道是誰,熟悉的氣息撲入鼻尖,勾起迷離的記憶。


    “丞相——”她低下頭,“明嫣公主方才來過,鄒嬤嬤吩咐不要打擾丞相,所以奴婢擅自作主,招唿了公主。”


    “我看見了。”慕容佩微微笑道,“方才我就站在迴廊下,看到了一切。”


    “丞相恕罪。”趙玉惑立刻請罪,“奴婢惹公主生氣了。”


    “沒事,公主一向愛生氣,就算你不惹她。”慕容佩指尖掠過沾到衣上的花葉,“我隻是好奇,你如何知曉我的喜好?”


    “丞相都聽到了?”趙玉惑心頭一顫,“……那是奴婢胡謅的,奴婢並不知道。”


    “雲淡風輕的天氣、雨過天青的顏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紅、聽絲竹合鳴、讀花間詞集——這些全是胡謅的?”慕容佩挑眉,擺明不信。


    “沒錯。這些,不過是奴婢自己的喜好而已。”趙玉惑把頭埋得很低,生怕被對方看出她的異樣。


    “巧了,這些也是我的喜好。”慕容佩望著她髻尖上的碧玉珠子,此刻晃得厲害,顯示主人的緊張,“那麽,‘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也是你胡謅的?那可太巧了,我還真就喜歡這幾句。”


    “不,這個是……奴婢昨兒替丞相打掃書房,碰掉了一本花間詞集,書頁翻開,正是這一句,上麵夾著張書簽,”趙玉惑抿了抿唇,“奴婢想,這一頁肯定是丞相常看的,所以就順口說了。”


    “觀察入微,心思通透。”慕容佩怔了怔,淡淡頷首道,“鄒嬤嬤果然沒挑錯人。”


    “丞相過獎了。”他信了嗎?倘若起疑,會把她趕走嗎?


    隻希望他就這樣半信半疑,讓她可以長伴左右。


    “看來你也是讀過書的。”慕容佩又道,“那花間詞集裏,你還喜歡哪一句,說來聽聽?”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她忍不住道。


    這便是她在思念他的時候孤苦的心境,本來可以裝傻不迴答,但她覺得,這一刻她要讓他知道。


    慕容佩斂眉凝視著她,半晌無語。


    “這一句,也是我喜歡的。”最後,他答道。


    意味深長的沉默中,也不知,他有沒有瞧出什麽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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