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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津渡,黃河南北往來的重要渡口,幾艘渡船緩緩靠岸,船老大還沒把船停穩,岸邊的民夫就唿啦啦圍過去,不過這些船沒裝貨物,卻走下來數百背弓挎刀的健壯後生,每人手裏還牽著兩匹馬,馬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裏顯然不是尋常貨物,這幫人一看就是當兵的,而且還是精銳騎兵——民夫們正在發愣,一群士兵跑過來,連喊帶罵驅散他們。


    提塘司主事鄭大前跳下船向四周觀望片刻,揮手命令手下加強警戒,這時,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跑來行禮道:“屬下提塘司河南分司僉事、遊擊上品李際遇,請鄭大人吩咐。”


    “李僉事辛苦了,沿途警戒可安排好?”


    “從孟津到郾城,沿途都有我們的人,大小杆子也打過招唿,沒有人敢胡來,過了郾城由汝寧派兵接應,路上的安全沒有問題。”李際遇這幾年盤踞洛陽一帶,闖軍來了投闖軍,官軍來了投官軍,背後還有大同撐腰,腳踏三條船活得有滋有味,去年底還從朝廷騙了個總兵頭銜,不過他最看中還是大同給的官職,亂世之中抱緊最粗的大腿才有前程,就比如眼前這位鄭大人,十年前不過是個販賣私鹽、牲口的小販,可人家入夥早又肯賣命,如今混成參將中品的總部主事,自己也要努力呀!瞟了眼四麵警戒的衛士悄悄問道:“鄭大人,這迴來了大人物吧?”


    “小心做事,不該問的別問。”鄭大前淡淡答了一句,轉身向幾個從渡船下來的青衣人迎去。


    李際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突然冒出一身冷汗,為首的兩個似乎麵熟,對了,在蠻漢山聽過他們授課,天啊,真是大人物來了,河南肯定會有大動靜!


    鄭大前向馬光遠小聲說了幾句,然後一起帶著兩個哨長劉文秀、馬寶去安排警戒,李槐很悠閑地在周圍漫步,順便和民夫聊起來——河南的情況就一個字“亂”,朝廷、流賊和土寇三種勢力犬牙交錯、魚目混雜,這從孟津渡守軍衣著就看得出來,有穿紅色明軍號衣的,有穿灰色順軍號衣的,還有穿雜色百姓衣裳的,明軍、流賊、土寇旗號應有盡有,各方卻相安無事,捧著同一個飯碗混飯吃,這也算是一大地方特色。


    “聽口音先生是延安府人吧?”一個穿破舊灰衣的順軍走過來施禮問道,這家夥是個順軍軍官,民夫們見到他馬上遠遠躲開。


    “在下延安府寧寨人,聽老哥的口音也是延安府人,可有事要在下相助?”李槐拱手答道。


    “小的馬老五,也是寧寨人,與先生是同鄉啊,”順軍軍官心中一喜,隨後有些悲涼地說道,“十多年沒迴過老家了,去年好不容易打到陝西又被趕迴來,聽到家鄉口音就想拉拉話,讓先生見笑了。”


    李槐微笑道:“馬老哥出來得早,在順軍裏一定混得不錯吧?”


    “混了個督尉,當不得事,還是一樣窮,大前年在河南娶了婆姨,又添了個娃,吃飯都頭疼,幸虧守著這個渡口,多少能給家裏添把米。”馬老五見到同鄉話就多,又抱怨起命不好,當年老家鬧饑荒,他和弟弟埋了餓死的爹娘去投闖王,第一戰是出邊牆搶馬,結果被豐州兵打得大敗,他腿腳快跟著闖王逃了,落在後麵的弟弟當了俘虜,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也倒黴,活了四十多歲一直在受苦,如果哪天死在外麵,家裏婆姨和娃娃可怎麽活呀!


    “我不識字,不會當官,就想守著婆姨、娃娃過平安日子,先生,我看得出您是那邊的大官,說說咱們老家現在咋樣?”馬老五紅著眼圈問道。


    “我年初迴了趟老家,那邊不打仗了,苛捐雜稅也免了,田賦還要交,但怎麽收怎麽用,鄉親們自己定規矩,過不下去的人也有,官府出錢出糧遷到邊外的河套種地,有人還舍不得離開老家。”


    “咱們老家畝出不過幾十斤小米,養不活多少人,能有地方去種地也是好事呀,”馬老五點點頭,瞟了周圍一眼壓低聲音說道,“種田人哪有不交田賦的,闖王揚言三年不納糧,人心倒是有了,但錢不夠隻好去拷餉,先收拾大戶,再收拾中戶,誰家有糧就倒黴,到頭來大家都成了窮光蛋,河南這地方算糟蹋了,可憐我們打了一輩子仗,卻落個無處安身的下場,先生是讀書人,您說闖王沒兒沒女還瞎了一隻眼,他究竟瞎折騰啥?”


    李槐苦笑著搖搖頭,看到侍衛牽著馬跑來,摸出兩塊銀幣塞給馬老五:“咱們見麵就是有緣,馬老哥,拿去給婆姨、娃娃添件新衣裳,另外,你弟弟應該還活著,那邊的同鄉多,不會難為他的。”


    馬老五捏著銀幣不知所措,看見李槐上了馬,揮手大喊道:“先生,有機會迴寧寨,麻煩您去柳樹堡說一聲,馬老五還活著。”


    “好好活著把娃養大。”李槐也向馬老五揮揮手。


    李槐、馬光遠一行繼續前行,沿途土寇、流賊的哨卡不少,但對這支鐵騎視而不見,有的還主動過來拉話,鄭大前對這條路上的各種雜色人馬顯得很熟,隨便說笑幾句再扔幾個小錢就通行無阻。湖廣提塘分司主事範二喜帶領一千騎兵已在郾城以南接應,兩路人馬會合平安到達汝寧——再往南是自己的地盤,鄭大前辦完差事便返迴大同。


    汝寧飽經戰亂、災荒,地方徹底糜爛,順軍無力派兵駐守,張孟存、惠登相趁機出兵趕走盤踞於此的土寇劉洪起等人,把手伸進河南,不過這一帶太窮,隻有三千大同軍駐防,補給也依賴湖廣。李槐、馬光遠在汝寧住了一夜,好言安撫守將王光恩、羅大用一番,第二天便隨範二喜南下。


    漢陽,幾個大同駐湖廣的主要官員已在等候,把李槐、馬光遠迎進知府衙門,馬上關起門商談大事。主持湖廣政務的周愕這兩年太辛苦,不到五十歲的人已鬢生華發,剛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訴苦。


    在湖廣推行新政難啊,漢陽、德安、黃州三府有豐州的老底子,改製順風順水,武昌府、承天府被宋一鶴連打帶拉也能照貓畫虎,兩年間工商發展、民生改善,新政效果漸漸顯露。洞庭湖以南各府卻舉步維艱,那裏的官紳勾結緊密,對湖廣革命政府虛以應付,對朝廷卻盡心盡力,地方官府聯手豪紳操縱議會,一方麵減免田稅邀買人心,另一方麵卻以實行新政為由濫收商稅,上繳朝廷的稅賦、加派沒少,百姓的負擔卻反而加重,再加上這兩年匪亂、旱澇不斷,地方上無力解決困境便把責任推給武昌,湖南各府反對湖廣革命政府的唿聲鵲起。湖廣出現分裂,宋一鶴成了眾人指責的罪魁禍首,氣得要出兵收拾不聽話的湖南官員,但其他人各有打算,杜文煥執意要往下江發展,張孟存、惠登相打算拿下河南與山西連成一片,馬祥麟幸虧調走了,否則肯定鬧著要打迴四川。


    “湖廣百姓不懂道理,隻想拿新政的好處,出糧出丁卻偷奸耍滑,稍有不如意還罵我們,官府濫施淫威、橫征暴斂,他們反倒忍氣吞聲、服服帖帖,我算看透了,這幫愚民百姓根本不值得操心,玉山,你來得好,這一攤子事就交給你吧,反正也沒人聽我的。”周愕有些垂頭喪氣,順便還瞟了一眼張孟存、惠登相。


    “我早就說過要提著鞭子和老百姓講道理,是你自己不敢幹嘛。”張孟存不以為然地迴了周愕一句。


    “南桂兄,這裏還離不了你,江西情況如何?”李槐淡淡一笑,山西也有類似情況,老百姓長期受官府壓製,奴性十足無力自治,給他們權利也不會用,但山西有豐州可以依靠,湖廣卻得自己想辦法,這不是件容易事,賀逢聖、宋一鶴大概嚐夠了苦頭,所以才堅持留在大同。


    “老帥出兵是應江右商幫所請,到九江便接管了長江鈔關,如今有錢有兵實力雄厚,還分兵入駐南昌,楊廷麟、賈敬宗是江西人,這次也一起去了,據他們來信說江西的形勢大好,地方士紳、商人紛紛成立議會實行自治,江西的天也變了。”周愕說著遞上兩封書信,李槐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笑意。


    “流賊有什麽動靜?”馬光遠插話問道。


    “流賊占據襄陽、荊州兩府,好地方不會經營,日子過得恓惶,賊頭白旺擁兵七八萬,武器、糧餉俱缺,不敢過漢水半步,卻經常去擄掠江南的常德、長沙兩府,另外馬科率部到達夷陵,派密使找過我們,要求歸順大同。”範二喜小聲答道,馬光遠點點頭,心裏有數了。


    “湖廣巡撫何騰蛟聽說大同來人了,想見一麵,玉山,見不見他?”周愕又問道。


    “不見,我沒有時間,”李槐手一揮,對眾人大聲說道,“我們在湖廣犯了大錯,得隴望蜀過於貪大,這才是目前陷入被動的原因,拿到手的地盤既然不穩,那就索性放棄,甩掉包袱集中力量應對清國,立即通知各州府來武昌會商大事,不能同舟共濟的就請走人!”


    斜靠在軟椅上的惠登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李槐關切地說道:“老惠,我在路上就聽說你病得厲害,這裏的事太多、太累,我把你調迴大同吧。”


    “不礙事,老毛病了,歇兩天就好了,再說還有吉同知幫我呢。”惠登相喘著氣指了指身邊坐著的吉珪,這個羅汝才的舊將能文能武,被他留在身邊做漢陽府同知。


    李槐歎了口氣,小聲囑咐惠登相幾句,然後對身後的書吏江天一、尹如翁、傅山揮手道:“馬上去準備,明天一早我們去九江。”


    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連接湖廣與南直隸、浙江,得江西則可窺視大明稅賦重地,杜文煥圖謀長江下遊久矣,但實力不足不敢妄動,能立足九江還是賈敬宗聯絡的江右商幫起了關鍵作用——江西人口多、土地少,卻因為支持過陳友諒,攤到的賦稅竟然高過浙江,百姓苦於苛政,被迫奔走四方以經商為業,形成聞名天下的江右商幫。賈敬宗的太爺從老家饒州“一個包袱一把傘,跑到湖廣當老板”,到他這輩已是百萬身家的江右商幫領袖之一,武昌革命後又混成工商司知事,簡直是祖墳冒青煙,不過作為客商還是免不了受本地人的排擠,起碼湖廣士紳就從不給他好臉色看。這家夥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自認為亂世之中老實做生意沒有出路,不如賭一把,把大同勢力引入江西,腳踩故土背靠大樹做大做強,他的想法得到江西會館的大力支持,大家四處奔走聯絡,很快拉起一大幫同夥。萬事俱備,賈敬宗又去鼓動湖廣革命政府,杜文煥當然讚成,曹變蛟、虎大威兩人不想種地,也摩拳擦掌要求出兵,宋一鶴、周愕勸阻無效,隻好拚湊了七八千人東進,又把老家南昌的楊廷麟派去監督軍紀。


    這趟東進驚人順利,江西官軍缺糧缺餉、毫無鬥誌,要麽溜之大吉,要麽倒戈投降,沿途還有商人捐助糧餉、通風報信,杜文煥一路披靡,毫不費力就進了九江城。總督湖廣、江西、安慶、蕪湖軍務袁繼鹹坐鎮九江,老窩被端了氣得要死,找到杜文煥大吵一架,隨後把李榆、杜文煥一塊彈劾了,不過那時京師已岌岌可危,奏章送出去如泥牛入海。


    賈敬宗一夥得意了,迴老家的感覺真好,到哪兒都有人捧場,經他們煽風點火,江西各地不斷冒出民意代表,圍住官府要求實行新政,接著京師失陷的消息傳來,地方士紳也聞風而動,迅速與商人合流。楊廷麟忠於大明,一度把希望寄托於南京,但聽說南京朝廷欲與清廷議和,氣得跑到南昌公開宣布,聯虜平寇就是放棄直隸、山東,有敢言和者乃人人可誅之國賊——江西民間輿論嘩然,老百姓自發驅逐官吏、自立議會,地方自治的浪潮已不可阻擋,虎大威部趁機以維持地方為名接管南昌,南京朝廷連個屁都不敢放,反而封杜文煥為南寧侯,把江西劃為他的防區。


    白撿個九江,杜文煥很知足,實力不足還向前走就是找死,江西人怎麽鬧他不管,很耐心地招兵買馬等待繼續東進的時機,李槐到達時,他正在湖口大營訓練水師。


    “玉山,榆子為什麽不稱帝,”杜文煥見到李槐劈頭蓋臉就問,然後搖頭歎息道,“大明氣數已盡,我大同入主關內非名正言順不可,多好的機會呀,至少也應該搶立定王,挾天子以令天下,榆子讀書少,難道你也不明白道理嗎?”


    “大同的情況您清楚,共和才能穩定,帝製隻能導致分裂。”李槐沉吟著答道,老帥鼻子哼了一聲,扭過臉不再言語,李槐尷尬地坐了一會兒又說道:“榆子讓我問問您,江西如何打算?無論您做出什麽決定,我們兄弟倆都支持您。”


    “你這是什麽意思,老夫上六十的人了,兒孫又不爭氣,難道還會妄想自立?”杜文煥拍案大怒,指著李槐嗬斥道,“杜家、李家一百年前一同從昆山到榆林,生死相交十幾代,一百年後還能分開嗎?我老了,常夢見你父親李彪、大哥李楊托我照顧好你和榆子,可你們哥倆太沒出息,把我們辛苦創立的基業拱手相讓。”


    “大勢所趨,無可奈何,我們兄弟從來把您當自家長輩,萬難之時想到的也是您啊,”李槐低下頭小聲講道,清廷遷都北京顯然圖謀關內,而南京朝廷偏安一方忍辱求和,兩者一旦狼狽勾結,大同的處境立刻被動,所以必須提前做好應對北方、南方兩個戰場的準備,大同希望老帥坐鎮武昌主持整個南方戰局。


    “南京與北京和議沒那麽容易,山東的王昉就不會讓他們輕易得逞,我不去武昌,你身邊不是有馬光遠嗎,讓他指揮南方戰局,我就留在這裏盯著南京,你和榆子手太軟,我怕再耽擱大事,”杜文煥看到李槐還想再說,揮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說了,仗如何打我說了算,江西的政務你來管,楊廷麟、賈敬宗這兩天迴九江,你去找他們談吧。”


    李槐苦笑著搖頭,馬光遠指揮能力不差,但掌控全局恐怕夠嗆——在湖口呆了三天也沒能說動老帥,李槐隻好迴九江與楊廷麟、賈敬宗見麵,雙方迅速就統一了意見,目前局勢險惡,各方必須同舟共濟,江西各州府大佬很快被召集到九江,隨李槐趕往武昌與湖廣人共商大事。


    煙波飄渺中,船揚帆起錨,李槐悵然若失,這時有人走到他身旁扶欄遠眺。


    “老帥!”李槐驚訝地叫了一聲,眼中熱淚盈眶。


    “老夫想了想,還是舍不得自家孩子吃虧,就再幫你們哥倆一把吧。”杜文煥冷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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