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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候從河西帶迴一個人,這人五十來歲,穿著一身破舊的蒙古棉袍,正抱著莫日格的煙杆使勁過煙癮,見到李榆進入大帳,立刻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大濟農老爺,奴才名叫黑羊,是察哈爾德參莊老爺的人,在金蓮川見過您的尊容,白天看到先祖的蘇魯錠就想投奔,可惜脫不了身,夜裏清兵喊醒我們立刻開拔,德參莊老爺叫我趁亂逃跑給您報個信,老爺,清軍想偷襲您的後路!”老人被李榆扶起來,神情緊張地說道。


    莫日格在一旁點頭說道:“斥候剛才來報,清軍一部突然離營,人數不少於一萬,人人都有牲口,但去向還不清楚,飛虎營已派出一隊人打探。”


    “他們要往濟南方向去,人數大約有一萬五千,其中八旗的披甲兵和閑丁、阿哈不下五千,我們蒙古人也有三千來人,其他的都是遼東尼堪,帶兵的是鑲黃旗、鑲白旗的兩個固山額真拜音圖、圖爾格,這是德參莊老爺親口告訴我的。”黑羊急忙補充道。


    “大叔,您知道清軍的主帥是誰?”李榆追問道。


    黑羊撓著頭答道:“以前聽說是嶽托貝勒,白天打仗的時候卻看見阿巴泰貝勒坐在帥台上,夜裏清兵又說是睿親王下令開拔,奴才也有些糊塗。”


    李榆心裏一動,揮手讓莫日格帶老黑羊下去休息,隨後在大帳中放聲大笑——嶽托肯定出了事,這才導致清軍指揮混亂,白天指揮大戰的隻能是阿巴泰,玩偷襲這種鬼花招的也肯定是多爾袞,小白臉多爾袞沉不住氣了,想分兵斷我後路,既然送盤菜上桌,那我就不客氣了。


    杜文煥、茅元儀趕到大帳,聞訊後擊掌相慶,杜文煥在地圖上重重一拍:“齊河,他們肯定是想偷襲齊河,榆子,我留守大營牽製清軍,你帶主力立即出發,滅了這股偷襲的清軍,整個戰局就活了。”


    “不,留一座空營給清軍,我軍集中全部主力截殺偷襲之敵,此戰務求全勝,多爾袞這迴死定了!”李榆揮拳砸向桌案。


    天蒙蒙亮,清軍斥候就發現豐州軍營地異常——對岸的旌旗、營帳沒有變化,也有騎兵沿河巡查,偶爾還能聽到軍號聲,但數萬人的營地卻靜悄悄的,連炊煙也看不見,斥候覺得蹊蹺,連忙迴來報告。多爾袞聞訊後跑到河邊觀察片刻,下令清軍過河試探,結果隻撞見千把豐州騎兵,對方用馬銃、弓箭打了不一會兒,就嬉笑著溜之大吉——這是座空營,多爾袞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


    豐州軍消失了,去哪了?不知道——清軍將帥慌亂起來,餿主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豪格非常肯定豐州軍一定是去截殺圖爾格、拜音圖一夥,主張全軍火速救援,阿巴泰馬上提醒搶掠來的人口、財物都在運河邊呢,大軍遠去誰來看管,難道送還明國?杜度已經完全傻了,混在將帥中一蹦一跳學馬叫。多爾袞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拿不定主意,厚著臉皮請阿巴泰重新接掌統兵權,阿巴泰當然拒絕,正在吵鬧之際,有人來報嶽托醒了,大家一窩蜂又去找嶽托。


    嶽托剛剛清醒就聽聞噩耗,一時間悲憤交加,端起藥碗砸向多爾袞,然後長吐幾口血又昏死過去,醫官們緊急施救,忙了好一陣子才把他救過來。重新醒來後,嶽托兩眼垂淚想了好久,示意阿哈拿來紙筆,以筆代口下達軍令:大軍立即拔營撤往滄州,豪格帶領五千鐵騎火速救援圖爾格、拜音圖,但能救則救,不能救則速撤,務必保住鐵騎不失,圖爾格、拜音圖能否活命全看運氣了。


    圖爾格和拜音圖都是沙場宿將,對分兵之策並不讚同,但睿親王好不容易想出個妙計,哪個奴才敢潑冷水,隻能硬著頭皮領命上路。兩人手中有一萬六千餘人,其中還有八百八旗鐵騎和三千外藩蒙古騎兵,打明軍沒有任何問題,但遇上強悍的豐州軍就糟了,好在旗丁和蒙古人都有馬,尼堪也至少有頭驢或騾子,有能力搶占齊河——那座小縣城頂多有些差役、民壯守城,幾乎唾手可得,城池在手就好辦了,豐州軍長於野戰,攻城能力還不如清軍呢。


    清軍摸著黑拚命趕路,行軍速度倒不慢,就是人生地不熟走了兩迴岔路,跌跌撞撞到了齊河城下,天光已經大亮,還沒來得及慶幸,周圍就出現了豐州偵騎——冤家對頭來得真快呀,圖爾格、拜音圖不及細想,當機立斷下達命令,八旗兵立即督促尼堪架雲梯攻城,外藩蒙古騎兵阻擊豐州軍,凡後退一步者立斬。


    城牆上果然隻有少量的差役、民壯,正在拚命敲鑼打鼓,大概想唿喚百姓上城助戰,遼東漢民很輕鬆就登上城牆。圖爾格、拜音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快呀,隻要殺散那幫老百姓,打開城門就大功告成。


    就在這時,整齊而密集的馬蹄聲傳來,隨後一麵麵黑鷹旗出現了,圖爾格、拜音圖麵如死灰,蒙古人肯定出事了,否則豐州軍絕不會如此快打過來。


    蒙古人正在開懷大笑,豐州軍前鋒察哈爾左營剛露麵,德參莊馬上帶領手下反正,兩邊的察哈爾人一湧而上擁抱在一起,老黑羊激動得熱淚盈眶,舉起蘇魯錠來迴奔跑,其他部落的蒙古人見狀,紛紛匯聚到蘇魯錠長矛下向大濟農歸順——諸申在草原上橫行霸道幾十年,這次被蒙古人耍了。


    “額魯夠狠,把豐州兵全調來了,光騎兵就有上萬,仗沒法打了,撤吧!”拜音圖搖著頭苦笑。


    “撤也不容易,我們人生地不熟,隻能順著原路硬衝迴去,算了,能逃迴幾個算幾個,我帶騎兵打頭陣,你帶旗丁用銃箭掩護,尼堪就跟在後麵聽天由命吧。”圖爾格使勁咬著手指頭,帶好頭盔上了戰馬。


    八旗兵擰成一股勁向迴殺,豐州鐵騎也不敢正麵硬攔,而是從兩翼緊緊夾住八旗兵,一邊跟著走,一邊不間斷地打擊、消耗對手——這種押著別人邊走邊打的戰法有點像貓玩老鼠,八旗兵明知對方用心險惡,但騎兵實力太弱,無力擺脫糾纏。一路挨打走了大約十裏,前方又出現豐州步兵的阻擊,圖爾格、拜音圖明白逃跑無望,搶占了附近一片荒山,紮下營地等待主力救援。清軍還沒打一場像模像樣的仗,就隻剩下五千八旗兵丁,而且被團團包圍,簡直敗得一塌糊塗。


    遼東漢民也出事了,他們跟隨清軍出征主要是當民夫用,順便湊人數嚇唬明軍,隻配備了簡單的刀矛、盾牌,幾乎沒什麽戰力,豐州鐵騎很輕鬆就切斷清軍屁股後麵這根尾巴,然後一陣亂箭驅散了事——對這些連盔甲、弓箭也沒有的老百姓,豐州軍還真沒當迴事,奇怪的是,老百姓也真拚命,隻要聚成團就會衝擊豐州軍的包圍圈,還試圖鑽進去與清軍會合,這種笨頭笨腦的襲擾很讓人不耐煩,金國鼎帶上劉雙喜的步銃營把他們連打帶嚇趕出老遠。


    等豐州軍走遠,被打散的遼東漢民又重新聚起來,相互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八旗兵固然可恨,但離開他們的保護,誰也休想迴家,這裏離邊牆有兩千多裏啊,遼東人在關內人眼裏就是漢夷、奸細,沒人會放過他們的項上首級。


    “我們投降吧,豐州的大統領也是遼東人,也許能給我們一條活路。”有人突然喊了一句。


    “對呀,有人還說他是鐵嶺李家的人,反正前後都是死,隻要他收留我們,我們就給他賣命。”馬上有很多人響應。


    李榆的身世一直說不清楚,老諸申始終認為他是烏拉人,當然也可能是葉赫人,但一定是鐵杆諸申額魯,遼東的漢人卻認為李榆是諸申化的漢人,李永芳活著的時候就悄悄說李榆可能是鐵嶺李氏一族的人——反正李榆就一個,大家各取所需、各自表述,李榆肯定不願意和李成梁是一家人,但這種荒誕傳聞此時也成了老百姓的救命稻草。


    遼東漢民派出代表追上豐州軍,明確說他們已經走投無路了,豐州大統領既然也是遼東人,就應該收留流落異鄉的鄉親,他們保證今後一定死心塌地效力——他們沒有好意思說投降,一群老百姓連投降的資格也沒有。


    “你們交出武器跟我們走吧,在大營裏找點活幹混口飯吃沒問題,”銃炮右協協統金國鼎也是遼東人,看到這幫可憐兮兮的同鄉不好意思拒絕,不過對李榆出自鐵嶺李氏的傳言很感興趣,眼珠子一轉對老百姓說,“這個嘛,我早知道了,你們不要出去亂說,一定要保密呀。”


    金國鼎拽著差點跳起來的劉雙喜走了,幾個遼東漢民代表麵麵相覷——原來豐州的大統領真是鐵嶺李家的人啊!


    外藩蒙古人投降,遼東漢民也投靠了新主子,五千八旗兵被豐州軍主力四萬多人重重包圍,突圍是別想了,隻能守著一片荒山苟延殘喘。痛打落水狗的機會難得,有豐州軍的銃炮、弓箭掩護,虎大威、楊國柱的山西、宣府明軍、徐勝的山西民軍紛紛登場亮相,反複向清軍發起攻擊,其勇猛堅韌讓清軍也驚歎不已,隻能拿出全身解數拚死抵抗。


    “首級、首級,老子還要拿給朝廷將功贖罪呢,兒郎們,衝上去,殺了這幫建奴。”虎大威、楊國柱連喊帶叫,帶著手下千把號人與清軍肉搏混戰。


    山西民軍是豐州軍訓練出來的,與豐州的夷兵夷將經常混在一起,不但心理上不懼怕滿兵,還從豐州兵身上沾了些野性,打得比官軍還生猛,徐勝身先士卒帶隊衝鋒,這家夥的武藝不錯,手中的青龍偃月刀連續陣斬八旗披甲兵,手下悍卒也嗷嗷叫著拚命衝,不過八旗兵也不是吃素的,徐勝一夥亡命徒幾次殺入清軍步陣,又幾次被人家趕出來,宣大明軍也同樣隻開花不結果,雙方打打停停,形成攻防拉鋸戰。


    讓這幫家夥練練手吧,正好讓兄弟們休息一下,也許清軍的援兵就要到了——李榆很悠閑地看熱鬧,不過圖爾格、拜音圖的兩杆固山旗讓他有點頭疼,這兩個家夥出身滿洲貴胄,在八旗很有些影響,圖爾格還是額亦都家的老八,殺了這倆人麻煩活捉了更麻煩,豐州可以和清國開戰,但不能把事情做絕,最好讓他們能活著逃迴去。


    太陽偏西時,清軍的援軍終於到了,不過豪格一看這陣仗就心虛,對方的主力都擺在這兒,他不過是露個麵,可不敢把這五千精騎賠進去。清軍離豐州軍老遠就搖旗呐喊,但任憑李榆做足了姿態,甚至讓出了一條通道,這夥家夥死活也不靠近,甚至還向後縮。


    包圍圈裏的八旗兵丁看到了希望,圖爾格、拜音圖帶領精騎打頭陣,拚命地向外衝,豐州步陣似乎有些不支,被打出一個缺口,兩人順勢就衝出去,迴頭一看卻發現步陣又封死了,衝出來的騎兵隻有一百來個。圖爾格、拜音圖又羞又怒,調轉馬頭要找李榆拚命,遠處的豪格卻大喜過望,帶領一千鐵騎衝過來拖起圖爾格、拜音圖就跑——豪格不傻,敵眾我寡殺過去就是送死,搶迴這兩個大寶貝足夠他交差了,豐州鐵騎已在兩翼出現,趕緊逃命吧!


    孫伏虎、孟克剛剛迂迴到清軍鐵騎側翼,還沒來得及下手,豪格已經拔腿跑了,兩人跟在清軍屁股後麵就追,沿途斬殺、俘獲落後清軍五六百人,一直狂追到天黑才停下來,豪格總算成功逃脫。


    夜幕下的清軍營地死一般的沉寂,空氣中也透出悲涼的氣氛,援軍徒勞遠去,兩名主將也不在了,清軍無力自行突圍,這一仗在劫難逃,也許天一亮一切就將結束。清軍士兵一片哀愁,軍官們也圍在篝火邊一籌莫展,營地周圍不時響起外藩蒙古人、遼東尼堪的勸降唿喊,吵得他們心驚肉跳。軍官們小聲商量了一夜,天還沒亮就派出人直奔對麵的豐州軍營地。


    “額魯,我需要你一個保證,我們投降後不殺、不打、不收財物,想迴家的打完仗迴家,想跟你幹的聽其自願,你能做到嗎?”鐵矛是清軍派出的代表,盯著李榆的眼睛問道。


    “豐州兵和八旗兵放下刀矛就是勤勞的農夫,本應該像兄弟一樣相處,我不接受你們的投降,而會把你們當成來竄門的兄弟一樣看待,鐵矛大哥,你需要我向天發誓嗎?”李榆鄭重地答道。


    “不用啦,我相信你,”鐵矛臉上露出了笑容,接著長歎一口氣道,“這一仗本來就不該打,多少豐州的兄弟和老諸申死在這裏,屍骨也迴不到故鄉,我老了,再也不想打仗啦,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戰。”


    “鐵矛大哥,你還不到五十,不算老,跟我迴歸化好好享幾年清福吧,”李榆笑著拉鐵矛坐下。


    “苦了大半輩子的人享不了清福呀,天亮之後我就該走了,”鐵矛搖了搖頭,看到李榆臉色一變,笑著站起來說道,“白甲巴雅喇出身的人沒有臨陣投降的先例,我絕不能開這個頭,老兄弟們商量好了,要打完最後一仗,就拜托你送我們最後一程吧。”


    “不行,黑牛兄弟在威寧海子就是這樣去的,我想起他就心疼,你不能死,老兄弟們都走吧,我能放圖爾格、拜音圖走,也就能放你們走。”李榆猛地站起來大吼。


    “算了,這把年紀丟不起人,這輩子有你這樣的兄弟,我知足了,天亮了,我該走了。”鐵矛大笑著昂首闊步走出大帳。


    “鐵矛,你就舍得我們快二十年的交情?你不是我的好兄弟,”李榆流著淚大喊,隨手一指鐵矛的身後對侍衛下令,“把那兩個孩子給我留下來,他們不能去死。”


    烏泰、桂圖馬上被侍衛按倒在地,兩人大哭著使勁掙紮,鐵矛轉過頭擦了一把眼淚,盯著兩個孩子鄭重說道:“你們都記著,我們老一輩的事跟你們沒關係,我走之後,額魯叔叔就是你們的長輩,跟他幹,他叫你們幹什麽就幹什麽。”


    天大亮了,清軍在營地前列陣,與豐州軍步騎大軍相視而立,鐵矛和幾十個軍官走出大陣,他們穿著整齊的毛布軍衣,但沒有披盔甲,一起向李榆行禮高唿“額魯巴圖魯”,然後跨上戰馬拔出戰刀,緩緩加速衝向豐州軍,清軍的軍號隨即響起為他們送行。


    “向清國白甲巴雅喇勇士行禮。”李榆拔刀前指,豐州軍的飛虎旗、黑鷹旗前傾三次,步銃、馬銃同時向天鳴放。


    “送這些勇士走吧!”杜文煥揮了揮手,黑壓壓的箭雨飛出去,鐵矛和他的同伴連人帶馬一個接一個倒下,烏泰、桂圖掙脫侍衛,嚎哭著奔向死去的親人。


    清軍悲傷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扔下軍旗、武器,向豐州軍緩緩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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