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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軍於閏八月中旬撤軍迴家,豐州各府衛征召的兵也解散返鄉,營兵則迴蠻漢山恢複原建製,豐州重新平靜下來。今年天旱,糧食減產兩成多,幸虧山藥蛋種得多,收成比去年還好,大統領府本想在秋收之後修繕一下水利,這一打仗也被耽擱了,進入九月,天氣逐漸轉涼,家家戶戶開始做過冬的準備,。


    李榆一大早起來,裝模作樣跟著綽爾濟喇嘛念了一會佛經,然後簡單吃了幾口飯,對小喇嘛說了聲有人來找他,帶著莫日格、高黑子兩名侍衛悄悄溜出了銀佛寺,門口正有一個邋裏邋遢的家夥等著他呢。


    “榆子,咱們的棉花又凍死啦。”鄂爾泰的傻兒子道爾吉看見李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起來。


    “到地裏去看看。”李榆拉起道爾吉就走,這種事不知發生過多少迴,他早就習以為常——在關外種棉花是異想天開,多數人都這樣想,隻有道爾吉這樣的傻子死心塌地幹,怕別人笑話就躲到白塔村去種,那裏正好有李榆的一塊地。


    白塔村的田裏,一大幫子鄉親正在瞻仰棉花的屍體,嘴裏還嘰嘰咋咋說個不停。農牧司的人專門跑來查看,才說了幾句關外春寒、霜凍不適合種棉花的話,就和村裏人吵起來,老百姓堅持認為他們村出來的大統領無論做什麽事都是對的,達布老人還怪農牧司沒本事才害得大統領操心,直到李榆趕到才停止爭吵。


    “算了,以後不種棉了,反正種多少死多少。”李榆垂頭喪氣承認失敗,鄉親們也悄悄鬆了口氣,隻有傻子道爾吉咧開大嘴又哭起來。


    “榆子,鄉親們知道你在做好事,都怪咱們這裏太冷,不過也別急,沈大善人在原先鐵廠那塊地上又開了毛紡廠,已經開始紡紗織布,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能穿新衣裳了。”達布老人寬慰道,李榆楞了一下才想起沈守廉,這家夥怎麽變成沈大善人?


    “榆子,好不容易迴趟村,到家裏吃頓飯吧,你嫂子正在準備呢。”蘇和大哥從村裏跑來——李榆一露麵他就去安排飯菜,還吩咐村裏的中隊長布置警戒。


    “行,我還就想吃蘇和嫂子做的蕎麵疙瘩,”李榆痛快答應了,瞧瞧蘇和身後兩個男女少年,微笑著說道,“這是琪琪格和柱子吧,柱子長高了,琪琪格也更漂亮了。”


    “榆子叔叔,我要當營兵,你說過要我找你的。”柱子挺著胸叫道,琪琪格使勁拽了他一下。


    “就你能!”達布拍了一下柱子的頭,笑著對李榆說,“榆子,這娃滿十六了,就想當營兵,你把他收下吧,豐州軍裏可不能少了咱白塔村的人!”


    “當營兵必須滿十八歲,這樣吧,先去武選營。”李榆想了想答道,然後笑眯眯地盯著柱子、琪琪格,兩個孩子臉一紅拉著手就跑了,莫日格追上去把一副弓箭、佩刀送給他們。


    一行人說說笑笑向村裏走去,李榆悄悄問蘇和,琪琪格和柱子是不是成家了?蘇和使勁搖頭告訴李榆,過去蒙古女娃上了十歲就可以嫁人,現在蒙漢雜居久了很多習俗也在變,宣教司發出號召,鼓勵女娃滿十五歲以後出嫁,而且還講了很多過早成親的害處,白塔村是大統領的老家,當然要積極響應號召,琪琪格明年才十五,不著急,反正兩個孩子天天在一起,早晚都是一迴事。


    蘇和嫂子在家裏做好了飯菜,李榆和村裏的老教諭被讓上土炕,達布大叔還把蘇和嫂子去年生的大胖小子抱出來,李榆直誇老達布有福氣,又添了一個孫子,屋子裏歡聲笑語一片,幾碗冒著熱氣的蕎麵疙瘩很快端上桌子,幾個人邊吃邊聊起來,傻子道爾吉插不上嘴,自個抱著大海碗蹲到門外吃去了。


    “過冬的糧食夠吃嗎?”李榆小聲問道。


    “糧食肯定不夠,不過山藥蛋還多,百戶所的義倉裏也有點糧食,緊著吃能挺到開春。”蘇和答道,達布年紀大了,還有議事院的事要做,村裏人公舉蘇和接替百戶——豐州有點像無數村落組成的大村落,而每個村落還保留著原有自治習俗,百戶這副擔子對老實巴交的蘇和來說並不輕鬆。


    “榆子,你別老是擔心我們,窮慣了的人總能想出辦法,熬過冬天我們的青壯就能去打獵捕魚,日子過得去。”達布笑著寬慰道。


    “沈大善人開了毛紡廠,我們的女人、孩子也可以打工,能掙到不少錢哩,有錢就有口飯吃,餓不死人!”老教諭也說道,李榆悶下頭繼續吃——幹了這麽多年,鄉親們還這麽窮,隻能保住餓不死人,心裏不好受啊,老教諭看李榆臉色不好,又補充說道,“大統領,咱們這裏夠好了,我是從sx逃荒來的,關內的老百姓遭災幾乎沒活路,今年這場大旱重於往年,越過邊牆來咱們這裏投親靠友的人多得是,不瞞您說,咱們村就收留了不少,他們寧願入不了籍當黑人黑戶也不敢迴老家。”


    蘇和點點頭告訴李榆,村裏確實有五六十口關內來的逃荒人,還大多跟村裏人沾親帶故,百戶所不好意思趕人走,又養活不起他們,幸好毛紡廠缺勞力,這些男女老少才勉強有口飯吃,沈老板做了件大好事,成了人們口中的大善人。蘇和希望不要趕逃荒人走,那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送,李榆還能說什麽,這種情況到處都有,隻能睜隻眼閉著眼。


    大家正聊著,楊大誌、穀可立來了——農牧司原知事烏爾登調任東勝衛指揮使,楊大誌接了班,歸化府僉事穀可立正陪著他到毛紡廠和沈守廉商議收購羊毛的事,聽說大統領到了白塔村,就一起趕來。沈守廉也跟在後麵,這家夥在關內肯定離窮光蛋家遠遠的,不過豐州的窮人太多,想躲也無處躲,何況有李建極的例子擺著呢,他沈大善人也多少有了些當沈大官人的想法,隻好捂著鼻子和窮光蛋打交道。達布為這三位叫來飯菜,陪著吃了一會兒,知道他們肯定有話要和李榆說,招唿上蘇和與老教諭悄悄出去。


    “老沈,你幹得不錯,解決了豐州的穿衣問題,我要給你記一大功。”李榆放下海碗,摸著肚子說道。


    “哪有那麽容易,大統領,我向您求援來了,咱們的豐州軍能不能把軍衣都換成羊毛布的?”沈守廉馬上扔下碗求道。


    楊大誌補充道:“大統領,我去老沈的廠子看過,幾百台嶄新的鬆江府織機,確實投了大本錢,織出來的布又挺又亮比粗布好看,就是算下來價錢比棉布貴得多,拿出去肯定沒人買,我們琢磨著要把價錢降下來就必須銷量大,布對我們豐州太重要了,應該幫老沈一把。”


    “豐州每年的稅賦入不敷出,軍費不過十五六萬,打起仗來還得到處籌錢,我怎麽幫忙?你們去找李襄理吧。”李榆很不高興,孫庭耀拚命鼓動軍械司訂購紅夷大炮,李建極則引誘軍務讚畫處更新裝備,沈守廉也不甘落後,又盯上豐州軍的衣服,豐州那點可憐的軍費哪經得住用。


    “李襄理說他不管兵事,讓我來找你,我可是為了我們豐州才投了血本,憑什麽把風險都壓在我身上?”沈守廉有點生氣,仗著背後有巫浪哈做靠山,說話也放肆起來,“這還隻是第一步,大統領以後還要征服喀爾喀、西蒙古和金國,他們有的是羊群,而且也缺布,正好幫我提供羊毛和布匹銷路。”


    “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幫你征服明國?”李榆譏諷道。


    “當然不能漏掉明國,那是多大的市場啊,大統領以為豐州不打明國就生存的下去?”沈守廉滿不在乎地迴答。


    瘋子——李榆不理他了,穀可立這時開口了:“大統領,下官鬥膽直言,打不打明國由不得我們,而是要由老天來定,豐州、sx都缺糧,必須從sdhn購糧以補不足,今年黃河以北大旱,各地都在鬧糧荒,地方官府已有限製糧食出境的舉動,買糧越來越貴、越來越難,如果持續旱下去,我們早晚也得斷糧,那時大統領該怎麽辦?光靠山藥蛋解決不了問題。”


    楊大誌小聲說道:“大統領,山藥蛋是個好東西,但產量不好確定,而且隨時可能發生病變,沒個幾十年、甚至百把年的培育成不了氣候,我種山藥蛋總是提心吊膽,從來不敢大片種同一個品種,而是分種別種,這幾年有些村子也出現過減產、絕產或者病變,好在東方不亮西方亮,總的來說還是不斷增產,但誰敢說以後不出大事?那會餓死人的,sx那邊也在種咱們的山藥蛋,拿來應急充饑還行,從來不敢靠它當主糧。”


    “如此說來,我們遲早要南下了,老沈,我聽說‘蘇湖熟、天下足’,幹脆去你老家算了。”李榆苦笑說道。


    “那是老黃曆了,蘇州、湖州自古富庶之地,畝產白米兩石以上,四石也不足為奇,不過自大明建國以來始終苛以重稅,種糧食劃不來,現在種棉者居多,你去了也沒飯吃,江南各地也靠從外地輸糧,”沈守廉看著李榆一臉苦相,得意地笑起來,“我給你推薦個地方——湖廣,那裏氣候宜人、土地肥沃、河流、湖泊眾多,而且地廣人稀,正好再安個窩,敢不敢去?”


    李榆搖頭不信:“如此好的去處,還會地廣人稀,你騙我的吧?”


    “這你就不懂了,大明實行植民於土之策,無官身、功名者須領路引才得外出,鄉下人一輩子也未必有機會出趟遠門,有幾個人知道湖廣?就等著你去呢。”沈守廉嘿嘿笑著說,在老家做過小生意的穀可立也點頭稱是。


    “你們今天說的把我搞昏了,我要迴去睡一覺。”李榆撓著頭下了炕,向老達布打了個招唿,昏頭昏腦走了。


    李榆並沒有睡成覺,孟克、吉達正在銀佛寺等著他——劉興祚來信,新任宣大總督楊嗣昌由新任大同總兵王樸陪同到了陽和,指名要李榆速去見他。李榆心裏咯噔一下,要債的人來了,看來不得不退兵了。


    朝廷的詔書已經到達歸化好幾天,宣大總督連同關內三鎮的巡撫、總兵一律革職議罪,還升李榆為太子少保,掛征東將軍印,明令他即刻撤出邊牆。不過李榆覺得朝廷還沒向他認錯,賴在邊牆上不肯走,陽和及邊牆的重要關堡依然控製在豐州軍手中,這個新任總督膽子不小,一來就鑽進陽和城,還要李榆去見他。


    陽和城內駐有費揚武的一營騎兵,守城的兩千多明軍也是同夥,豐州軍洗劫官庫後,給每人補發兩個月的軍餉,他們公開表示誰給錢就聽誰的,而且把他們的軍官也轟跑了。劉興祚雖然控製著陽和,但擠進來一個宣大總督,也明白再也呆不下去了,見到李榆的第一句話就是“準備退兵吧”,李榆苦笑著點點頭,邁步向總督府走去。


    “李榆子,你這次出風頭了,宣大四鎮就你升官,其他人都得滾蛋,以後可別坑老哥呀!”一個英俊威武的軍官走出大門打招唿。


    “坑了你又怎樣,你敢打我?”李榆笑著走上去。一把抱住那名軍官,“王樸大哥,朝廷的塘報我看了,真沒想到你會來大同當總兵。”


    “京師混不下去,隻好跟你做鄰居,”王樸拉著李榆的手,一邊向裏走,一邊解釋道,“還不是去年底澠池渡那件事,京師那幫吃閑飯的文臣造我的謠,說倪寵和我收受賄賂,私縱流賊南渡黃河,去******,流賊有十幾萬人,我們京營能戰之兵隻有三千,曹文詔、鄧玘、左良玉他們又躲得遠遠的,我還打個屁呀,能保住京營就不錯了,我到大同就是避避風頭,兄弟你可要多關照啊。”


    “哪的話呀!咱們榆林人走哪都是自己人,還用得著說關照。”李榆用榆林話答道。


    兩人走進總督府的書房,新任宣大總督正趴在書案上批閱公文,頭也不抬揮手讓王樸出去,然後繼續埋頭辦公,李榆站久了有些忍不住了,使勁咳嗽了幾聲,仍然沒有迴應,索性自己扯張凳子坐下。


    “你就是歸化總兵李榆,有人說你是我朝的馬芳,又有人說你是我朝的哱拜,本官有些不明白,你到底是誰?”楊嗣昌這才抬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拍案怒吼道,“你好大的膽子,站起來,聽本官說說你做的事,私和東虜、追殺官軍、撤毀邊牆、洗劫官庫、敲詐命官、竊取邊堡、重鎮,哪樣你沒幹?大明開國兩百年,你是叛逆之魁首,殺一百遍也不算多,本官問你,朝廷令你即刻退出邊牆,為何抗拒至今?”


    “大人,末將有冤曲,我的人不能白死……”


    “住口,你從大同各地官府洗劫、勒索錢財無數,宣大督撫、三鎮總兵也因你被一掃而光,這難道還不夠嗎?難道要讓皇上也向你低頭認錯?你很能打,打得過大明億萬百姓、百萬官軍?你想明白了,若是造反,本官項上人頭由你取之,若是不想造反,馬上帶著你的人滾出邊牆,一刻也不許耽擱!”


    李榆漲紅了臉,憋了好半天才垂頭喪氣說道:“末將不想造反,歸化軍立即撤出邊牆。”


    楊嗣昌麵色稍有緩和,盯著李榆說道:“李漢民,本官早就知道你了,家嚴曾任三邊總督,你入延綏剿賊時,他正好在任上,對你頗有好感,獲罪免官後常說,大明文武如都像援剿副將那般真心撫賊,西北早就太平了。”


    李榆低頭不語,行了個禮轉身要走,楊嗣昌叫住他:“等等,陽和大戰陣亡的將士,無論華夷都是我大明的好男兒,你迴去安排一下,本官要出邊牆祭奠這些忠烈。”


    九月中,蠻漢山大墓,一麵麵軍旗隨風飄舞,旗幟下豐州軍各營整齊列隊,李榆、劉之綸帶領豐州官員站在前列,他們麵前是並排而立的十幾塊忠烈碑,上麵刻著每一個豐州英烈的名字。


    楊嗣昌在忠烈碑前神情激動地高聲朗讀祭文,時而激昂時而悲哀,抑揚頓挫讓人不禁潸然淚下——“……挫強敵者,唯我歸化,華夷一體,同仇敵愾;幹戈興起,山河震眩,喋血疆場,逐寇遠遁;國之有殤,哭望邊牆,然魂永在,千秋彰昭,嗚唿,天地同悲兮,悼我英靈”,楊嗣昌念完滿麵垂淚,豐州官員、將士無不動容。


    “向陣亡兄弟行禮!”趙吉高聲斷喝,號炮聲有節奏地響起,各營掌旗官大步向前站成一列,手中軍旗同時向前傾倒,將士們左手摘下自己的紅纓氈帽,右手緊按前胸,一起同聲高唱:


    “當豐州奉天承運,


    毅然從綠色的草原崛起


    崛起、崛起、崛起


    從綠色的草原崛起


    此乃上天的垂愛


    大地的眷顧和專寵


    護佑天神齊聲歌唱


    征戰吧,豐州


    豐州征戰天下


    豐州人永遠,永遠,永遠不做奴隸


    萬邦之中汝最為聖


    不奴役,無貴賤是汝使命


    使命、使命、使命


    神聖的使命


    繁榮與汝同在


    自由平等與汝同行


    恐懼與嫉妒才是外族的心情


    征戰吧,豐州


    豐州征戰天下


    豐州人永遠,永遠,永遠不做奴隸


    汝之崛起威風凜凜


    外族的冒犯隻會使其更加恐懼


    恐懼、恐懼、恐懼


    讓他們更加恐懼


    風暴雷霆天地驚泣


    我族如橡樹巋然屹立


    根基日固效忠於汝


    征戰吧,豐州


    豐州征戰天下


    豐州人永遠,永遠,永遠不做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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