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陽鼎之瞧去。


    陽鼎之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事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周身大不自在。


    隻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陽居士雖然是金人,但在江南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禪宗的精言微語、曆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今不世的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陽鼎之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指功”,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裏外並無一人,怎麽這老僧直如親見?隻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文居土尤為貪多務得。文居士所研習者,隻是如何克製少林派現有的武功,陽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以去,直過了三年,這才重履藏經閣。想來這三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後代弟子了。”他說到這裏,眼光向楊軒轉去,隻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待看到詰難,這才點頭,道:“是了!這弟子後代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西域高僧。詰難,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詰難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麽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麽?”


    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法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


    詰難此時不由得不驚,心道:“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到的‘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麽容易?”口中兀自強硬:“什麽‘易筋經’?大師的說話,教人好難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在修習任何一套武功之時,心中都須存著一股慈悲仁善之念。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隻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隻須身子強壯,盡自抵禦得住……”


    他一番話尚未說完,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七八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的是少林派兩海字輩高僧文海、病海,其後便是光亮上人、道清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平定川師兄弟,其後又是海字輩的空海、蓮海。眾僧見文勳寶父子、陽鼎之師徒、詰難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麵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麽。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若練的是本派上乘的武功,有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詰難既是我佛門弟子,精通佛法。但記誦明辨,固是當世無雙,若是非覺非悟,不存慈悲舍身、普渡世人之念,雖是精熟典籍,妙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群僧隻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念沸,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種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都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向在此樓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法王可知其理安在?”


    詰難道:“那是寶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空海、蓮海、病海、文海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有如此修為?”原來這些服事僧雖是少林寺的僧人,但不拜師父、不傳武功、不列“四字”的輩份排行,宛如是雇工一般,作些燒火、鋤地、灑掃、土木的粗活。蓮海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的相貌,倒也並不稀奇,隻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是不由得暗暗納罕。


    隻聽那老僧繼續說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的性命,淩厲狠辣,大幹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隻是一人練到四五種絕技之後,在禪學上的領悟,自然而然的會到了止境,須知佛學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製。隻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這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多,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


    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


    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父更說佛法。”


    詰難卻倚在書架之上,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陽先生盜了出來,泄之於外,便遣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意欲叫外人不敢練他門中的武功。嘿嘿,我詰難哪有這容易上當?”隻聽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學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愈。當年禪海大師以一身超凡絕俗的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如今還是位列四絕,但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為此了。”


    空海、蓮海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禪海師弟一救?”


    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禪海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譜,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執著於自己心中正義,也許蒼天見他有誠心,這才緩了幾十年,如今筋脈既斷,如何能夠再續?”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


    空海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劫指”的功夫,齊向詰難望去,隻見他臉上已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原來詰難越聽越是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不能齊學,我不是已經都學會了?怎麽又不見什麽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的一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迴。


    詰難大吃了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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