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韻未曾想過要與他打,哪怕是切磋都不曾想,他在見到鬆苓那時起就斷定淙舟還活著,本想跟著鬆苓去尋人,可又怕打草驚蛇。


    他也沒想過會在這小巷裏遇上淙舟,更沒想過淙舟去而復返。


    竹韻探向淙舟的玉牌,一把將之抓了下來,牌上瓔珞被扯斷,一顆珠子墜入積雨。淙舟蹙眉,舍了那腰牌俯身去摸珠子。袍袖寬大,整個浸入水中,汙水如淡墨般暈開在那一片潔白,沙礫似星。


    雨淋濕了發,幾縷額發貼於鬢邊,水珠匯於下頜,同那珠子一般砸進積雨中。淙舟起身,將那沾了水的珠子擦淨放入前襟,抬眸見來人摩挲著玉牌。


    淙舟心生疑慮,這人瞧著一身正氣,又帶了些狠戾,卻也不似那嗜血好殺之人,一身玄衣就像枷鎖,鎖著翻湧的血,恐他成魔。


    「師兄。」竹韻握著玉牌,指腹劃過雲霧青鬆,他向著淙舟就要行禮。


    淙舟瞧著他退了一步,微微彎下腰。


    隻是這禮行了一半,竹韻像是想起什麽了什麽一樣倏然止住,他不再正色,反而帶上了調笑,一手將玉牌拋起又接住,另一手不自覺的摸上腰間瓔珞:「你早已出了師門,再不是我崳山之人,」他唇邊掛著笑,「真是好笑,我做什麽要向你行禮?」


    細絲化成滾珠,將雨幕變得濃厚,遠處雷電直劈,天穹閃過一瞬明亮,接著又被濃黑的雲遮了晴光。


    竹韻將玉牌接住再未拋起,隻死死的抓著,像是掐著人咽喉,要將人置於死地,指節都泛著白,瓔珞濕成了一縷,再盪不起來。


    淙舟撐起了傘,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翻,這人像是被一股繩牽著兩頭,一頭憤恨,一頭不安,那邊的不安搓熱了腰牌上的雨。他看著那塊腰牌,與他所配別無二致,黑衣襯白玉,即使水霧不散,也過於顯眼。


    「你我為舊識。」他將目光送迴,雙眸無波,仿佛方才不過是戲院茶樓裏,聽的一場鬧劇。


    「自然是舊識,」竹韻將這幾個字擠出牙縫,若是那玉脆一些,現下已成了一地碎屑,「你離開崳山不過百年,我便已淪為舊識?那再過上千百年,你我之間是不是半點情誼也無?」


    終是憤恨占了上風。


    風疾遽然,斜雨入傘。


    淙舟輕蹙眉,沾髒的袍袖背於身後,他看著竹韻,尋不到往昔,他存於這世間,隻認得鬆苓一人。


    「你…不記得我?」竹韻察覺有異,與他而言,淙舟眸中的茫然太過於駭人,「那妖狐對你做了什麽?」


    他言語急促,戾氣環繞周身,那股子狠辣頓時泄出。竹韻眼前閃過那赤紅身影,恨不能將其捉來扒皮燉肉。


    「關他何事?」淙舟駁了竹韻,眉頭擰的更緊,眸光中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不悅。


    他記憶有缺,做什麽要賴到鬆苓身上?


    「他將你藏了百餘年!」竹韻徹底惱了,「除了丹穴山上那隻綠鳥,沒人知曉你在何處,可那綠鳥是個吞了鎖的,我撬不開他的嘴,隻得借著公事慢慢尋,崳山上,人人都道你魂飛魄散,死在封山結界下,可是師兄啊,我從不信。」


    那日的情形竹韻實在不願迴憶,淙舟穿過濃濃黑霧,倏地劍指神尊,將潑了天的濃霧將人吞噬,那時他早已是強弩之末,卻撐著殘軀強行起陣。一道沖天的金芒刺的竹韻睜不開眼,他一個恍神的功夫淙舟就不見了身影。


    「鳴滄君與塗山苟且,與邪魔為伍,這話坊間都要傳遍了,可我不信」竹韻正色,恢復了肅殺模樣,「你院裏的兔子我到現在還幫你餵著,生了一波又一波,你不迴去也好,迴去的話應當沒地方落腳,還有那隻臭狐狸,別人不曉得,可我曉得,若不是他蠱惑,那就是你知道了什麽。」


    雷鳴貫耳。


    淙舟聽出些門道,他將傘傾斜,遮了竹韻頭上半邊天,他二人俱是濕的透徹,這傘遮不遮其實沒有分別。


    聲音冷冷穿透疾雨,淙舟緩聲為鬆苓辯解:「他護我心脈,聚我神魂,你不要對他抱有如此偏見,」他攤開手,「可否把玉牌還我?」


    「你還護他?」竹韻猛的抓住淙舟手腕,一股強勁的氣息驟然沖了進來,如刀刃刮過筋脈,直墜丹田,「你魂兒呢?丟哪了?」


    下腹如遭錘擊,像是天穹的雷要將他劈穿。


    好疼…


    淙舟說不出話,被激出了一身的汗,混著身上的髒汙變得黏膩,風吹過又帶起一陣涼意。


    竹韻探到了鬆苓的氣息,如山澗暖泉潤養著這幾近幹涸的氣海,他稍稍鬆下一口氣。抬眼看向淙舟,正欲開口,卻見這人闔眸皺眉,幾欲傾倒,竹韻暗唿不妙,忙撤了出來,誰料他探的急撤的也急,才被刮過的筋脈又被他颳了一遍。


    實在太疼,淙舟背負的手緊握著拳,指甲嵌進皮肉就要出血,他又在舌尖狠咬了一口,磨碎了牙尖才沒逸出聲來。


    「師兄!」


    傘脫了手,酒罈墜地,酒香被風雨吹淡。


    淙舟疼的恍神,眼前倏地一黑。


    周身無半點光亮,如同身處暗室,淙舟在黑暗中睜開眼,外麵的雨似是下積了幻境,雖無雨落,卻像是踏在水中。


    寂靜森然。


    淙舟抬手摸過側腰,那玉牌正好好的掛在腰封上,他輕輕闔眸,凝神向八方探去。一如無星暗夜探不到邊際,淙舟睜開眼,隨意尋了一個方向走,他行的緩,留了一絲神識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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