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腹滑過自己的掌心,的確是黏滑,是她的手沾了布丁,再被他握住造成的。他微勾薄唇,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我去買水給你洗手,你等我。”


    看著他轉進便利商店的身影,她心口驀然一抽……待會兒,該如何開口?


    “那晚說的事,你想好了嗎?”梁秀辰買了礦泉水和兩個布丁;布丁給鍾母後,他在馬路邊倒了些礦泉水略洗過自己的手心,再倒了些水沾濕手帕,遞給鍾曼情擦手。


    她隻是慢慢地擦著手,垂著眼簾翻轉心思,待手心和指尖的粘膩都拭淨,她才注意到手帕的質感甚好,深藍格紋的高級棉質布料,還繡有daks的logo。她不識得那品牌,但知道必然和她使用的夜市牌手帕不一樣。光隻是條手帕,就輕易看出他們的世界的確不同,她還需要想什麽?


    斟酌了兩秒,鍾曼情說:“手帕我帶迴去洗幹淨後再還給你。”


    隱約瞧見她的迴避,梁秀辰探手就去握她手心。“曼曼,你還沒迴答我。”


    她沒掙紮,卻也沒看他。“我想……我不能答應。”那晚那一吻後,他再度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她被吻得心思紊亂,無法決定,隻告訴他她要再想想。


    他手微微一鬆,又馬上握牢她的。“為什麽?你不喜歡我?”


    “因為……因為……”她眼眸慌轉了幾圈,才道:“我要去南部。”


    “南部?”他看著她,問:“做什麽?”


    她抽迴被他握住的手,故意扳起手指數算,語聲好輕快:“要去念書、去找工作、把媽媽送去那邊的療養院……我事情好多耶。”


    梁秀辰深深唿息後,輕輕問:“這些事你現在在這裏做得好好的。”


    “對呀,可是我就快要考試了,我打算讀南部的學校,這樣子的話,我當然要把阿公阿嬤和媽媽一起帶下去。”


    “中部沒有學校嗎?”他皺著眉。


    “有是有,但我同學的爸爸在南部有房子租人,說要便宜租給我。而且我問到那裏的療養院收費比中部這裏便宜很多,既然能減輕經濟負擔,我當然想到南部去。”她姿態閑適,好像全然未考慮過他似的。


    “你應該知道我有能力幫你,怎麽沒想要跟我開口?你不想平白拿我的錢,等你畢業後找到正職工作,有能力了再還我就好,何必跑到南部?”


    “我不想向誰借錢念書或過生活,我隻想靠我自己。如果今天我不認識你,我也是會做這樣的決定啊。一直靠著別人的幫助繼續完成學業或是過生活,到最後我會沒有求生能力的。”她振振有辭地說著。


    原來是這樣。他的曼曼很有生命力,他該相信她的。


    梁秀辰鬆弛了眉心,微勾著薄唇說:“好,你想去南部念書、去那裏生活,我讓你去,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交往,我有空就開車下去看你。”


    她愣了愣。是她表現得不夠明顯嗎?咬了咬唇,說:“我都要考試了,如果談戀愛會影響成績。”


    “那就等你考完我們再開始。”他眸光微微變化,一點一點沉下去。


    “我們不能開始。”她意外他的執著。


    “理由?”他語聲沉涼。


    鍾曼情側過麵容,看著那已將布丁吃完、正組裝著健達出奇蛋裏頭的小玩具的母親,微微心痛地說:“老師,你如果跟我在一起,你就要照顧我媽媽。你看看她,她現在就像個孩子,會打翻東西,偶爾會情緒失控,甚至可能會尿床,你願意背起這樣的責任嗎?你的家人可以接受嗎?”


    “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你母親,但我並非今日才知道她的情況,我若不願意照顧她,何必坐在這裏和你談這些事?”這是她真正的理由嗎?他看著她清麗的側顏,又說:“我們在一起是我們的事,我家人怎麽想是他們的事。”


    “怎麽能不顧及家人的想法?”她轉過臉來,恆常掛上甜笑的麵容,這刻卻有幾分神傷。“如果你的家人不能接受我有這樣的家庭,我們的感情能夠持續多久?你若因為我而和他們有了爭執,他們是否會認定是我在挑撥?老師,你別害我成為拖累你的那個人。”


    他黑眸微微一縮,半眯起眼來。“你認為我喜歡你,是害你?”


    “難道不是嗎?我才高三,馬上要麵對大考,你挑這種時候跟我談這種事,不是要讓我分心嗎?更別說如果在一起之後,你家人要是不能接受我,那我們能不能繼續在一起對我而言都是傷害,這樣子的喜歡,對我難道是好的?”


    “所以你不喜歡我嗎?”他似乎已有了心理準備,卻又存著期待。


    鍾曼情眸光轉了轉,終是讓它一點一點沉寂下去。“我覺得自己還太年輕,沒想過在這年紀喜歡上什麽人。”


    他盯著她半垂的眼眸,帶著僅存的希冀意欲做最後的爭取,他啞聲道:“那個吻……你不是全然沒有享受。”


    提及那個吻,她臉頰發熱,雙腮慢慢紅了起來。“那是因為……老師,我承認我那晚是有點意亂情迷,你長得這麽好看,那晚氣氛又那麽好,哪個女孩子在那個當下會不心動?因為有一點心動,才會……讓那個吻發生。後來我仔細想過,那晚我真的隻是一時好奇而已,我不知道接吻是什麽感覺,就……就嚐試看看。”


    “隻是好奇嗎?”梁秀辰低下眼,撫著唇,似是自語。


    想他是真心喜愛她,想他從未有過那樣迫切想要一個人的渴望,可卻換來“一時好奇”這四字。原來那些不想靠借錢念書,那麽振振有詞的樣子,其實都隻是她的推拖?說到底,她不過就是不喜歡他,繞這麽大圈解釋這麽多做什麽?


    偷偷覷著他冷沉的側顏,鍾曼情別開微熱的目光,深唿息後,才迴過麵容,一副豁出去的姿態。“離大考隻剩下最後一點時間,我要好好把心思放在課業上,所以為了我好,請老師你……你就……就不要再找我了。”


    她一向有話直說,從不藏心思,這一瞬間,她才明白原來言不由衷竟會讓人這樣難受。小說或是電視電影裏看到的那些,什麽不門當互對啦、什麽不得已啦、什麽為了對方好啦……種種提出分手的理由,原來也都是真的。


    梁秀辰手肘抵著桌麵,交握的十指撐在下顎,沉靜片刻,他忽把麵龐埋進掌間,看不出他是在思考,抑或是壓抑情緒。


    從她的角度看去,隻有他垂落的發絲爍動銀輝,清清冷冷的。他性子壓抑、冷沉、不愛笑,聽說壓力大易生白發,她這刻這樣對他,又會是怎樣的傷害?那埋在掌間的麵龐是否透著鬱色?那好看的眉宇,是否又皺了起來?


    思及此,心就軟了下來,還微微地抽疼;她伸出手,才覺指尖竟是輕輕顫動;她想拉下他的手,她想觸撫他眉間,溫柔地抹平那褶痕,她甚至想告訴他,她不是存心這樣的……


    “曼曼。”梁秀辰輕喚了聲,也許因為語聲藏在掌心,聽來幾分沉啞。


    這聲低喚,驚碎了她方才那瞬間的心軟,指尖匆匆收了迴來,她默不作聲。


    “這真是你的決定?”梁秀辰鬆手,露出俊美的麵孔,他低著眼簾問,密長的眼睫斂去他心思,瞧不清他的情緒。


    “真的啊,騙你做什麽?我還這麽年輕,再說我將來上了大學,一定會認識更多的人,我不想現在就被一段感情束縛住,那會影響我未來的交友。”她又偷瞄了眼他英俊、卻也陰鬱的側顏,決絕地開口:“老師,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他不說話,隻是抿著嘴。明明路上車聲往來,她卻清楚聽見他唿吸從輕淺到紊促,然後慢慢又和緩下來,最後似有悠長的低歎。


    “好。那老師就先祝你……前程似錦,鵬程……”他忽然起身,腕上的白金薄表滑過玻璃桌麵,發出微微尖銳的聲音,不至於刺耳,卻刮疼了什麽,是他的心,還是她的?


    他最終,還是留不住心愛的東西。


    他咽下苦澀,輕輕道:“……萬裏。”他隨即掏出車鑰匙,頭也不迴地驅車離開。


    眼睜睜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車陣間,鍾曼情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首度用老師身份待她,還祝福她,她理該歡喜能得到祝福的,卻為什麽覺得自己像掉到池水裏,全身隻有冷涼?又好像身上的某一處神經被抽走了一樣?


    她應該要慶幸,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麽深,他隻是剛開始喜歡她而已,她這樣拒絕,他不會太難受。如果最後不能在一起,那麽就在這裏停止。何況,他條件那樣好。不怕找不到可愛又適合的女子相伴在側,可為什麽她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她最引以為豪的不就是她的快樂源源不絕嗎?


    “曼曼。”鍾母不知為何靠了過來,手裏抓著吃了一半的健達出奇蛋。


    鍾曼情側過麵容,轉動間,驚動了那早靜聚在眼眶的淚,那些淚就這樣一顆顆落了下來,她訝然於自己滿臉濕淚,抬手抹了去。“媽怎麽了?想迴家嗎?”


    “你是不是很想吃?不要哭啦,我的健達給你吃。”鍾母把手裏那捏得已有些糊軟、吃了一半的健達出奇蛋遞給她。


    “媽媽吃就好。”她搖搖頭,點點滴滴落在手背上的都是淚。怎麽會這樣?


    “你不要吃哦?那給頭發白白的那個人,他剛剛給我兩個布丁,所以我可以跟他分享我的健達蛋。”鍾母指著方才他坐過的椅子。“那他去哪裏?”


    “他迴家了。”鍾曼情哽著聲音,幾個唿息後,情緒略緩了,才又說:“媽媽,我們也該迴家了。阿公阿嬤要是看我們那麽久還沒到家,會擔心的。”


    “那個白頭發迴家了哦?他不喜歡健達出奇蛋哦?”鍾母稚氣追問。


    “不是……”鍾曼情搖搖頭,低著眼簾尋思著要如何解釋,母親才聽得懂。片刻,她流著淚說:“媽,因為他是王子,所以他必須迴去他的城堡。”


    鍾母點點頭,忽然間卻睜大眼,問:“因為有壞心皇後不讓他出來對不對?”


    “皇後不是壞心,隻是希望王子過得更好而已。”她淡淡笑開,神情傷楚。


    如她這刻的心情般,她也隻是希望他過得更好而已,但她又矛盾地明白,那樣一個站在雲端的王子,他的生活難道還不夠好?他欠缺的,隻是快樂。


    他還能再找到快樂嗎?


    他找不到快樂,在她離開後。當時她說得那麽決絕,他也轉身得那麽決絕,因為惱她竟對他毫不在意,可氣惱過後,他反悔了。


    她那些話哪句不對了?她隻是很坦白不迂迴地說出事實罷了,那麽他就那樣輕易放棄?她怕影響學業,他就不能等待她完成?她怕他的家人反對,他就不能給她一點信心,為兩人爭取?


    可當他試圖挽迴時,她卻和她的阿公阿嬤搬離了那棟舊房子,連學校也辦了休學。學校老師同學無人知她去了哪裏,隻聽說她要到南部念書。


    她都已高三了,南部有什麽學校會讓她甘願停掉這邊的學業?她甚至連學測都沒去考,這不合常理。直到兩星期後,他收到一封由高雄寄出的掛號郵件……裏頭是他的手帕,那條daks深藍條紋手帕。


    信封內除了手帕之外,什麽也沒。她走得好瀟灑,連親自送還手帕都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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