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老也覺得這個方向非常有價值,能夠起到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向前探索,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因此鼓勵周至在研究上的持續推進。


    之前兩人討論過一種模式,就是仿效《說文解字》的體例寫一部書,不過比《說文解字》更前進一步,將字的源頭從甲骨文開始列舉,這樣可以將其流變描述得非常清楚。


    這部書周至覺得可以叫做《甲骨解說》。


    “這樣可不行啊。”辜老說道:“要不還是給你加加擔子,我去向係裏申請一門選修課,你來講?”


    “啊?我,講課?”周至這迴真傻了。


    “我知道你以前晚上不是要陪婷婷去唱歌嗎?”辜老也不是完全不問世事的老學究:“現在婷婷已經這麽有名氣了,再去那些地方怕是不妥當了吧?她都不去了,你是不是也不去了?你都不去了,晚上是不是就騰出點時間來了?”


    “呃……話是這樣沒錯,可是……”


    “別可是,那就這樣定了。”辜老說道:“一周一節課,你就給同學們講幾個甲骨文,就按照之前我們商量好的口徑,把字講清楚,然後將講義記錄下來,不就可以積少成多了?”


    “你在上學期不是給同學們講過《關雎》?開來說你講得很好,也很受同學們歡迎嘛!”


    “啊?老師兄是怎麽知道的?”


    “那節課本來他要去代,結果走到教室門口聽見你已經在裏頭講上了,迴來跟我說就算他來講也不會講得比你好,關鍵是你講得頗有見地不說,還生動有趣,讓同學們很喜歡。”


    “對了,關於那個‘陵’的說法,我給北大那邊打了電話,他們認可了你的發現,認為你的推論很有價值,讓你寫篇論文發《文史》。”


    “這事兒還值得上《文史》?”周至有些訝異,當時自己就是隨口一說而已。


    甲骨文的“陵”有兩種字形,一個是一個人形,不過兩腳一長一短,其中短的那條腿,小腿上有幾道短橫線。


    這是一個會意字,以為人被截肢,砍掉一隻腳,這是古代一種殘酷的刑法,叫陵刑。


    根據這個意思,後來就衍生出漢語裏麵“欺上陵下”,“陵折”,“陵虐”等用法,再後來的欺淩,淩辱,淩駕,其實也是來自這個字的訛變。


    然而還有一個字形,也是一個人,兩腳一長一短,不過在旁邊還多了一個代表山丘,高埗的山的側寫形狀。


    這個字根其實就是“阜”,代表山崖邊的石蹬,後世還演化成了左包耳旁。


    因此很多左包耳旁的字,也和它的指示有關係,比如階,陡,降等。


    迴到甲骨文的“陵”,這個字就好像一個人在攀登階梯,作為動詞就有升,登,超越的意思,比如陵雲,陵霄,後來演化為淩雲,淩霄,淩邁等用法。


    而作為名詞,則有高處,大土山等意思,比如山陵,陵墓。


    通過分析,周至認為“陵”在甲骨文時期本來就是兩個字,一個代表刑法,一個為攀登之形。


    攀登之形的那個字是形聲字,在刑法陵的邊上加上石蹬,就變成了山陵的陵。


    當然這樣的解釋也不一定就對,因為登山的形狀畫成圖形,攀登階梯雙腿也是一直一曲的狀態,因此也可能是純取意。


    不管是那種,發展到金文時期,單字的“夌”基本消失了,陵作為固定用字被廣泛使用。


    等到許慎寫《說文解字》的時候,對陵字還包含“陵折”,“陵虐”的意思就不知道來源了,於是先解釋了“陵”是大土丘的本意,然後認為這個字引申出了“以上壓下”的意思,因此才有了“欺壓”的意思,最終發展出類似“陵折”,“陵虐”這樣的詞匯。


    很明顯這就是許慎不知道甲骨文裏,“陵”的本字還有刑罰這層意思,強行硬解了。


    周至的這個發現之所以說它重要,是因為他將漢字的起源多了一種理解,現代漢字裏一個字存在多種截然不同的含義,有可能存在隱藏與數千年語言習慣流變下的深層原因。


    許慎的可貴之處是確立了漢字的研究方法,思路也非常正確,就是從起字形的原意裏去“尋根”。


    但是囿於當時的認知,許慎的研究這能抵達他所能抵達的深度,對於無數漢字在曆史中已經消失的“訛化”,“並用”,“分減”等現象,沒有予以合理的解釋。


    周至從甲骨文裏挖出來的,關於陵字的見解,差不多算是擦去了一點曆史的迷霧,讓所有人都明白了“陵”字為何會有這麽多的含義在裏邊,為何一個字裏,會出現“山陵”和“陵虐”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


    原來都是有原因的。


    “任何對於破解甲骨文有幫助的工作,尤其是啟發思維的那種,都值得上《文史》。”辜老笑道。


    周至的見解,其實是對許慎學說的進一步發展,也是對幾千年來幾乎已經走入死胡同的訓詁學的進一步發展,當然是極有價值的方法論,因此值得刊上《文史》,周至看不到自身觀點的價值,不代表辜老看不到。


    “你這是第幾篇了?”


    《文史》是國內最高等級的文科學術期刊,類似國外《自然》那種,能夠有一篇內容得以刊載其上,就差不多可以被稱為“專家”了。


    “要是這個能上的話,有七八篇了。”周至說道:“那我再整理整理吧。”


    “七八篇還都不是一個門類是吧?”辜老對於周至思路之跳脫,涉獵範圍之廣闊也有些無語,掰著指頭細數:“從《夾川方言訓詁綱要》開始的是吧?之後就是講解樞密院公文的《兩宋宣頭考略》;還有一篇是《歐陽詩文與三朝政治關聯》;分析乾隆版和光緒諸版不同的《龍藏經諸版通考》;還有《淺論曆朝官修圖書用紙》;後來就是《說文解字釋誤》;還有好幾篇跟字庫有關的,比如《瀚文大字庫字根分類思路》,《信息時代下的漢字主張》等,對了,中間還有一篇是指正裘錫圭的。”


    “《<<神烏賦>初探>後按》不能算,那是裘教授不跟我計較,把我寫給他信轉給編輯部刊登了。”


    “不錯不錯。”辜老笑得像個得到奶糖的孩子:“不數不曉得,細數下來這都十多篇,趕上博士的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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