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是大笑。


    這是曲水流觴的遺風,最早是大家沿溪而坐,杯子到誰那兒誰吟詩一首;


    到後來演變成了酒令,也不要求寫詩了,能夠背出一句來都算。


    不過現在基本沒人玩了,要再過幾十年,才會出現在央視的詩詞大會上,名目變作了“飛花令”,被大家重新耳熟能詳。


    馬爺搖頭歎氣:“現在跟王爍那幫子約局,一進東來順就是羊肉二十斤,茅台十瓶,魯智深武鬆過來都要嚇一跳,還敢說自己是文人!”


    “那樣的文人還是有的,劉伶李白陶淵明都是。”周至喜歡幾人的小說,屁股天然歪:“對了,還沒問義兄今天去了哪些地方。”


    “去了首外,清北,圓明園,頤和園。”


    “逛了這麽多地方?急了一點,頤和園還是有看頭的。”


    “那是,一個遊廊要看明白,十天半月都不夠。”馬爺笑道。


    “好在義兄馬上就要在首都長待了,有的是時間看。”周至說道:“真羨慕啊……”


    “那肘子你也好好學習,爭取考到首都來讀大學。”夫人鼓勵道。


    “他可來不了。”王老爺子笑道:“幼文先生的關門弟子,論年紀做得我們的孫兒,論輩分,其實該比緯度矮一輩兒。”


    “老爺子認識我師公?”周至問道。


    “音韻不分家,你師娘是伯駒先生的弟子,伯駒先生當年在燕大搞國劇社,因為聲律和音韻研究,常跟你師祖少鹹公請教,因此大家和幼文先生也頗為相熟。”


    “不過大家也有幾十年沒見了,倒是振鐸進京開會,偶爾見得著。”


    這下周至算是實實在在地認識了什麽叫做“圈層”。


    金字塔尖太小了,轉來轉去就是那幾張臉,相互間都有交情淵源。


    周至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這我真不知道,別的沒啥,馬爺依舊是馬爺,隻是得帶累武哥跟著我降一輩兒了。”


    在眾人的笑聲中,周至又舉起杯子:“現在改口叫師叔公和師叔奶奶還來得及,我敬二老一杯,祝二老霜鬆雪柏,長清永健。”


    “他們都還好吧?”理出還有這一層關係,夫人對周至的觀感更好了。


    “霜鬆雪柏”的典故出自文征明《壽東佘田先生》,是給八十多的人祝壽的吉祥話,王老爺子瞥了一圈,這一桌子的人怕就隻有自己和老伴兒明白周至引用的典故,歎息之餘,對周至的的看重又深了一層。


    “都挺好的,啊對了我來前還出了一件大喜事兒。”


    “什麽大喜事兒?”


    “在蜀都我和同學們逛舊貨市場,武哥的妹妹,也是我同班同學舒意,在一個攤子上發現了曾師祖的手稿!”


    “是嗎?這麽巧?都有些什麽資料?你這同學學問也不低啊,現在的中學生都這麽厲害了嗎?”


    “呃……舒意幫我整理過不少資料,對韻學的治學體例算是很熟悉的,看到那手稿就感覺應該是很重要的韻學資料,引起了注意。”


    “待我們去看了之後,發現竟然是曾師祖遺失多年的《廣韻疏證》和《經典釋文集說附箋》!”


    “哎喲這可是大事兒!聽振鐸說過,少鹹先生平生學問基本就在這兩部著述裏!”這下夫人也激動了:“你們尋迴了多少?”


    “一共七箱,初步估計六百多萬字。曾師祖兩部原稿,應該是找迴了十之八九。”


    “太好了!”老爺子興奮地站了起來:“維度,這兒有紙墨嗎?”


    “有的,還是當年李導留下的,都是好東西。”昨天周至在宅子裏邊“盤存”的時候,就在自己那間臥室裏發現了這些東西。


    隻有江武俞斌覺得痛苦,文化人的席麵這麽難吃的嗎?有一出沒一出的。


    好在磨墨布桉還需要些時間,周至和喬老爺換著來,等到布置得差不多了,這邊也吃得差不多了。


    大家移步正堂,三拚紫檀大桉上已經擺好了筆墨紙硯。


    “肘子應該練過字的吧?”老爺子問道:“舊學底子逃不了的磋磨。”


    “我和義兄都練過,不過一般不敢露醜。”


    “來,先看看你們的。”老爺子幹脆把手背了起來。


    “呃……”周至和喬老爺對視了一眼,喬老爺說道:“那我先來吧。”


    喬老爺的歐體端正秀麗,內容也討喜,寫的是“靈台靜養千年壽,丹灶全無一點塵”。


    這是宋代米芾的詞《鷓鴣天·獻汲公相國壽》中的一句,相當冷門,但是也算是善祝善禱,看得眾人連連點頭。


    “喬木的底子不錯,就是過於認真了一些,少了點活潑。”夫人看得連連點頭:“不過章法一看就是正路子,寫的不錯。”


    “肘子該你了,會用長峰筆嗎?”


    “長峰太柔我還不行,我和義兄一樣吧。”周至不敢露醜,從喬老爺手裏接過抓筆,沉吟了一下,也寫下兩句。


    舉翼鵬風升萬裏,養年椿雨足千秋。


    “既然都在學黃山穀了,長鋒還是要練的。”夫人一眼就看得出周至的底子和正在努力的方向。


    “是。”


    “聯擬得不錯,謝謝了。”老爺子笑道:“也謝謝喬木。”


    周至的聯取意於《逍遙遊》,上聯是取的是鯤鵬的典故,暗喻老爺子曾經沉於九淵之下,終於還是飛騰於九天之上。


    下聯取的是“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也是祝賀老人健康長壽之意。


    最重要的是心態上,二老如今已入逍遙之境,可喜可賀。


    老兩口當然看得懂,也表示非常喜歡。


    老爺子取下筆架上的長峰羊毫:“其實我也練過一段時間的黃山穀,不過現在更多取法梁詩正,越練越沒追求了。”


    這話根本就是客氣,隻能說老爺子已經跨越了“追古”的階段,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己”的程度,自成一體了。


    沉吟片刻,筆走龍蛇,老爺子也留下一聯:


    磬音磯上歸仁祖,文字灰中待伏生。


    周至趕緊鞠躬致意:“我替曾師祖,師爺爺,寫過師叔公讚譽了。”


    老爺子上下兩聯,寫得都是中華文化界上的兩件大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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