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禦大陣被開啟,那一天,漫天的血液染紅了重玉台的所有土地,痛苦的哀嚎聲響徹整片天空,越來越多的人倒下,鮮血盛滿了巨大的池子,暮氏子弟不忍受辱,毀了血池,自爆的血霧伴隨著血腥氣散開,惡淵湧入無數冤魂。


    那年暮雲周八歲,眼睜睜地看著熟悉的人慘死在自己麵前,耳邊自此縈繞著刺耳的慘叫聲,在往後的幾百年經久不散。


    暮雲周是胎穿,重生後他有父母的疼愛、有族人的陪伴,前世的記憶逐漸忘卻,他本該無憂無慮長大……


    在那日後,卻成了奢望。


    神愛世人,不愛暮氏,血脈的特殊不再是神靈的眷顧,是懲罰、是禍端。暮氏子弟絕望之下用盡全族之力讓暮雲周的血脈能力永久封印,信仰成為恥辱,虔誠的信徒隻剩悔恨。


    那些殺戮的人早已被血腥刺激地喪失理智,暮雲周被關押在陰暗的地牢中,忍受著全身的血液被一群惡心透頂的人垂涎,日日夜夜,不計其數的藥物用在身上,淩厲的風刃無時無刻切割他的皮膚,血管破裂,再迅速融合,周而複始,無窮無盡。


    滅族之仇,欺辱之仇,活著不再是活著,那時的暮雲周木然地想,待他重見天日,定讓他們生不如死,把世間所有痛苦加諸於他們身上。


    令人恐懼的不是無法擁有,而是擁有過再失去,命運對暮雲周開了一個玩笑,他把族人珍重視之,卻無法將他們帶離苦難,沉溺於慘痛之中,背負著仇恨,兩世也無法脫身。


    媲美神藥,甚至具有起死迴生之效……它們從來不對暮氏人起作用,在旁人的眼裏,懷揣的善意是累贅,他們的血液才是至高無上的寶藏。


    暮雲周曾經想問066,它有沒有穿越時空的能力,來到重玉台那個夜晚,哪怕改變不了,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壓抑久了的人總向往著解脫,盼望著、期冀著擺脫桎梏,暮雲周靠著心中的那點念想,熬過幾百年。


    眸中充斥著鮮血的顏色,暮雲周淩空置身於陣眼之上,駁雜的靈氣環繞四周,恐怖的力量隨著陣法開啟傾瀉,衣衫獵獵鼓蕩,透過狂風、靈障、若隱若現的黑氣,他的目光輕飄飄落在虛空一點,心髒鈍鈍地疼,眼裏有一瞬間閃過不舍、遺憾,又重歸於釋然。


    他不在了,還有常瑤他們陪伴,司允這樣幹淨的人,不該接觸汙穢、渾濁以及不堪,他應該毫無顧慮地活著。


    與司允度過的那段時間,是暮雲周出於私心予自己的一場絢爛盛大的美夢,鏡花水月般不真實,卻足以在生命最後一刻珍藏。


    他已經做足了準備,人,應該來齊了。


    陣法露出了本來的麵目,照山白、玉衡山、望月山、問荊遙,再接著是重玉台,繁複的陣法紋路詭秘、透著怪誕不詳的氣息,漂浮在卷闊黑雲之上,陰影壓在中州每個人身上,一無所知的人隻覺得天色兀然暗了下來,天地間是死一般的不同尋常的靜寂。


    有人認出陣法後唾道:“瘋子!”


    有人念叨著逃離此處,精神錯亂,已然癲狂。


    又有人號召集合起來共同銷毀陣法,可這些在暮雲周幾百年的準備麵前無疑是蜉蝣撼樹,起不到一丁點作用。


    在生命即將消逝的那一刹那,沒有人能徹底保持冷靜,滿目震驚的洛酩旁邊是神色灰敗的洛尊主,肖芻琛緊攥著曲無寂的手腕焦急地在說些什麽……


    驚恐與懼怕自在場修士的身上升騰,死寂更是加快了恐懼的蔓延,無數人抬頭仰望著陣眼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又很快收迴視線,不敢再抬眼,耳邊是暮雲周不含情緒的嗓音。


    傳說被證實,修士們被迫立在原地,他們自祖上到如今的家人幾乎都承受過暮氏子弟或重玉台的恩惠,此時的一字一句挑動他們的神經,心情複雜地承受死亡前的祭奠,在臨終前懺悔。


    隻有易尊主格格不入,他盯著遠處那道模糊的人影,眸中是毫不掩飾的狂熱,沒有對威力巨大的上古陣法的恐懼,而是勢在必得。


    修行路艱苦,壽命終有盡頭,他渴望不老不死,渴望神話中才有的永生。


    曲無寂那個沒用的東西被絆住腳,暮雲周和司允沒有如計劃被引到惡淵,易尊主冷哼一聲,神情不屑,暗道這世上沒有什麽能夠阻止他。


    暮雲周太過決絕,已然站到所有人的對立麵,卜象為必死之勢,自然無法同自己爭鬥,司允神魂特殊、命格模糊,但至今也沒有出現……掀不出什麽風浪。


    手中不再是果殼,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烏黑的橢形物,黑氣蔓延,很快在半空中形成一團,陣法中、臨近的惡淵,本散入空氣中若隱若無的黑氣像受到什麽號召,獻祭般不斷湧入,那一團黑氣吃飽喝足似的伸展,化為一個人形怪物。


    似是匯集了世間所有黑暗情緒,人形怪物透著它獨有的特質,貪婪、恐懼、扭曲,它發出桀桀笑聲,陰冷竄入每個人的腳底,令人渾身發涼。


    “惡靈大人。”易尊主恭敬喚道。


    “暮雲周膽大妄為,連惡靈大人都不放在眼裏……”人形怪物沒有理會易尊主的阿諛奉承,饒有興趣地盯著擁有著龐大力量的陣法。


    暮雲周與那個人形怪物遙遙對上了眼。


    暮雲周沒有理會小人猖狂的易尊主,也沒有在意不知哪裏冒出來的惡靈,五指成爪,無形的力量翻湧,不過瞬息之間,虎口半寸控製著一個男人。


    麵色鐵青,窒息感翻天覆地,丹田經脈被折磨摧毀,曲無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攥住扼製自己脖頸的手腕,眸中滿是不敢置信。


    眸中映出一雙血色的眸子,他抱著微乎其微的希冀,緩聲道:“尊上,你入魔了。”


    語氣擔憂,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霜白的頭發有幾縷無力落下,曲無寂嘴邊扯出一道安撫的弧度。


    “與惡靈串通。”


    “引司允去惡淵。”


    “打開防禦大陣。”


    ……


    曲無寂瞳孔緊縮,抬眼便望進了暮雲周殺意翻騰的眼睛,下意識屏神,他麵色歉疚,“雲周,我與你一起長大。”


    指尖微動,暮雲周並指夾住身後襲來的劍,劍身通體銀白,是銀霜劍,指骨用力,劍身應聲掰斷,曲無寂的生命隨之流逝,奄奄一息。


    暮雲周本以為曲無寂隻與旁人般覬覦他的血,隨著事情逐漸浮現水麵,死對曲無寂來說是天大的恩賜,暮雲周不會讓他輕易地死。


    但他會讓所有人陪葬。


    掌心向下,大陣啟動,地裂山崩,眼前的一切一幀幀崩裂炸開,破碎支離,碎成無數片俯衝而下,盛大宏偉的景致,刺激著所有人的眼球,麵部表情僵在臉上,化為血霧隨著輕風飄散,尖叫化為無聲。


    一切都在瓦解、潰滅、消失。


    暮雲周靜立空中,發絲極輕極緩地掠過眉眼,他若有所感抬頭。


    駁雜的靈氣順著原本的軌跡歸位,暴虐的黑氣服帖,無窮無盡的惡靈從惡淵湧來,以一種絕對臣服的姿態,迎接某種強大的存在。


    被稱為“亡靈大人”的人形怪物驚恐跪地,以扭曲的姿態瞬間潰散。


    黑氣有目標地包裹住一部分人,侵蝕、占有、控製,引得修士們在暗色天地間自相殘殺,刀光劍影,血風肉雨,仿若人間煉獄,一道人影於漫天血霧中踏空而來。


    “找到你了……”


    暮雲周眼眸閃過驚慌,唇瓣無力地張了張,什麽也沒有吐出來。


    “迴去……”


    暮雲周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無意識重複道:“迴去……”


    臉頰被曖/昧撫摸,眼前的人像是沒有聽見暮雲周的話,輕咬紅唇,眼中波光流轉,聲音又乖又軟,


    “尊上,我知道你想要我很久了。”


    聲音蠱惑般引人墜入,眼睛卻如沉淵般黏膩、發冷,還有微不可察的委屈,臉色笑吟吟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純真、幹淨、乖軟。


    仿若暮雲周從未拋棄過他,他也沒有一步一步費盡心力找到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所以,”司允盯著暮雲周的眼睛,咬字極慢,一字一字吐出,“不實現願望就會……”


    震驚過後,暮雲周恢複理智,司允身份如何,從來不是讓他摻和進來的理由,他沒有讓司允說完那句話,臉上重現惑人的笑意,輕握臉側微涼玉指,聲音輕顫,哄人似的,“寶貝兒,你說的都對。”


    他在思考如何將司允哄迴去。


    他後悔了,他不該招惹司允。


    那一刻,時空靜止,輕風盤旋沉落,惡靈虔誠環繞周身,一切都靜了下來,司允收斂笑容,微微歪頭,嗓音輕軟。


    他說,“暮雲周,你覺得我還信你麽?”


    第60章 仙俠


    他騙了司允。


    暮雲周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燭光默然燃燒,寂若死灰,暮雲周撐著僵硬的身體坐起來,眸中是未完全褪去的紅,麵對空蕩蕩的房間,他怔然片刻,有些緩不過神。


    ……司允呢


    唇瓣微微動了動,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始終沒有吐出來,無盡的苦澀蔓延,心頭密密麻麻的疼,刺撓又尖銳,頭部眩暈感強烈,他有些無力地倒在床上,頭腦放空,卻怎麽也靜不下來。


    他手心靜靜躺著一個黑色的珠子。


    暈倒前最後一個畫麵,是司允站在他的麵前,濃重的黑氣排山倒海襲來,哀嚎痛苦中,他淩駕於所有人之上,靜默獨立,殘忍扭曲的惡靈排在四周,時光倒流,秩序重建,恍然若神靈,荒誕中又透著合理。


    不過瞬間,黑珠散發的光芒柔和地籠罩全身,使他不受陣法侵蝕分毫、不受惡靈侵擾半分。


    上一世的畫麵驀然顯現在眼前渾濁的黑氣從惡淵底部伸曳而出,層層疊疊將一身血衣的他包裹,他沒有被惡靈撕扯吞噬,反而平安落地,引動陣法。


    暮雲周恍惚間明白了什麽。


    他從不信因果,時至如今,他竟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暮雲周,你以為我還信你麽?


    這句話反反複複出現在腦海中,錐子似的留下一道道劃痕,難以忘卻,難以平複。


    指尖無力地動了動,不自覺蜷曲、顫抖,暮雲周任由疲憊的眼皮遮住全部視線,黑暗籠罩,思緒煩亂,卻不舍得將那個人移出腦海。


    他想他的寶貝了。


    很想很想。


    這一刻,暮雲周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擔,乏力中透著久違的輕鬆,認真又細致地描繪那個人的輪廓,陽光偷溜進來映射在眼角,留下一片酸澀,暮雲周微微蹙眉,睜開了眼。


    中州往常般驕陽似火,仿若一切悲劇、血腥還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發生,隻有寧靜、溫和,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


    指尖緩緩送出,在陽光下折射出蒼白脆弱的光,背光的影子落在眼皮上,視界的輪廓逐漸模糊,依舊不掩溫度。


    那一刻,暮雲周確信自己還活著、真實地活著。


    是司允改變了他的結局。


    整個人飄蕩無所依,亟需被填滿,或許是久違的寧和,或許是久違的溫度,或許是想要親眼看一看那個人。


    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


    “嘩啦啦”的清脆聲響乍然響起,在空蕩的房間異常明晰,腳踝處是冰涼的觸感,暮雲周茫然低頭,空洞的眼眸被猝然填滿,臉上的平靜兀地破裂


    銀白的細鏈彰顯著強烈的存在感,墜著小巧精致的鈴鐺,一頭纏在腳腕上,另一頭與床頭相連接。


    暮雲周:“……?”


    他身體並無大礙,隻是受大陣損耗和心理疲累的影響,體內的靈氣所剩無幾,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靈氣湧出,暮雲周試著捏斷那條銀鏈,寂靜的房間內,隻餘鈴鐺晃動的聲音。


    【別費勁了,弄不開的。】


    一道聲音突兀響起,暮雲周猜出了聲音的主人,沒有驚慌,沒有驚訝,手中的動作微頓,慢半拍地坐迴床上。


    066晃悠悠地繞著暮雲周飛了幾圈,不敢太過靠近,它現在有些怵這個宿主準確地說是前宿主。


    任務完成後它本該去尋找下一任宿主,但暮雲周,原本認為溫溫柔柔的小仙男,差點毀了整個位麵!


    它不得已留下來察看情況,正出神時,耳邊微啞的聲音響起,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司允呢?”


    【他……】066想到那日的場景,微妙沉默一瞬,【他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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