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哭也得把眼淚放在肚子裏哭!別哭出些屁聲來!”


    年輕的緹騎想起自己的那些往事,而如今真真是像曲子裏唱的那般:三千裏路五十年,竟真真的朝往西來,獨一杯烈酒下肚,才曉得是白發雙鬢,兩手蒼蒼了。


    一杯酒喝下五十年,那是仙人。


    年輕的緹騎從母親的肚子裏鑽出來到現在也不過十九歲的年紀。


    “我還記著.....這裏是有一片地的.....地上都種滿了麥子.....”


    馬隊行走的並不快,在這狹窄又泥濘的道路上,馬隊再怎麽跑也是跑不快的。


    “我的時候還在那裏放過羊,鄰家的老者經常會教我們怎麽用麥稈兒吹出曲子來........”


    年輕的緹騎抬起手,指向他所的那片土地,那應該是一片金黃,壯年男人們揮舞著鐮刀,一刀下去割斷了麥杆兒,女人背著草筐,將麥子熟練的丟到筐中,孩子們就與老人一起躺在山坡上,羊群乖巧的吃草,偶爾會抬起頭來叫上一聲,怕是牧羊人快要睡著了,就忘了夕陽下山之後迴家的路。


    年輕的緹騎十二歲的時候從這裏走出大山,走出潼關,而今隻是過了七年,卻像麻仙姑嘴裏的那般:滄海桑田。


    烈火焚燒的一片焦黑,那邊的麥田裏還散落了零零碎碎的骸骨。


    一走五六,從潼關外頭還能看見煙火,再進了潼關裏頭,識路的就隻剩下從關中群山內駝屍而歸的老馬。


    識路的人,都快死絕了。


    “唿.......”馬蹄聲雜亂,而馬背上的緹騎們卻是沉默著,一來數日的殘破景象,即使有不少緹騎是關中出身,依然臉漆黑的可怕。


    他們就像是上古時期挑戰聖人們的巫,一路的沉默,直至最後戰死沙場,可能還來不及親吻一下睡夢中的媳婦。


    而有的人家,都是獨生苗。


    “你在怕?”


    瞟了一眼,年老的緹騎突然道。


    “是....是嗎?”那連唿吸都是沉重的感覺,年輕的緹騎聲音有些顫抖。


    “你的手在抖。”


    著,年老的緹騎指了指年輕的緹騎握著刀兵的手。


    年輕的緹騎沒有話,他舉起手來狠狠的從臉上抹了一把。


    “怕?”


    “怕就出來。”年老的緹騎邊著,邊從腰間將水囊解下。


    “有......有點......”


    “.........”年老的緹騎沒有馬上迴話,而是抬起頭來,的啜了一口水囊裏的水。


    “很怕吧。”


    “你這個孩子,都沒有殺過人。”


    “.........額......嗯........”


    “嗯......”


    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怎樣,年輕的緹騎捶著頭,他頭上的鬥笠盔可能掉了寫顏色,原本重色此時卻顯得很髒。


    “喏。”看著年老的緹騎所遞過來的水囊,年輕的緹騎搖了搖頭。


    “再不喝,過會兒可能就喝不到水了。”


    年老的緹騎依然舉著手,似乎堅持這樣。


    “快......快到了嗎?”


    “應該是吧。”年輕的緹騎終於接過了水囊。


    “別喝太多,還要給我留一些。”


    “唔......”


    也是一口,可能隻是抿濕了嘴唇。


    “我們........”


    “我們還能活著迴順府嗎?”


    “三十萬大軍都近乎覆滅,就靠著我們這幾千錦衣衛........”


    “你沒見過胡人?”突然,年老的緹騎打斷了他的話。


    “你是不是覺得,他們都麵目猙獰,有著三頭六臂的人?”


    “那......嘿....那不是妖精嗎.....”


    笑也笑不出聲來,年輕的緹騎尷尬的道。


    “他們都人,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兩條腿,男的**照樣有一條寶貝疙瘩,女人胸前有圓潤的也有幹癟的。”


    “可能他們的衣服破爛些,或者臉上畫了奇怪的紋路。”


    “可到底還是人,一刀砍了腦袋或者一槍捅穿了心髒,還是會死。”


    “你怕什麽?”


    “我........”年輕的緹騎有些啞口無言。


    “其實我也想像您這般....這般英勇。”


    “得了吧你。”年老的緹騎打了個哈哈:


    “我也是怕死的.....這麽大歲數了,媳婦都討不上一個,不過也是,怪我手賤,得了月錢就隻想著撒到賭場和**身上了......”


    “你我要是死了,一輩子一個媳婦都沒有,閻王爺都不會待見我吧?”


    年老的緹騎似乎是在笑,他一邊一邊轉過頭來,那張滿是褐色死皮與泥巴的臉上居然還有一雙會發光的老眼睛。


    “所以我才不要死,四五十歲沒嚐過雛的滋味,沒有在家裏下廚煮飯的婆娘,沒有半夜能把人哭醒的娃娃。”


    “所以我得努力活下去啊。”他呲著牙,還真裝模作樣的笑了笑。


    “......”這些話顯然對年輕的緹騎影響不,他剛有些起色的臉上,此時又遮滿了烏雲。


    “操,你個娃娃。”年老的緹騎罵出了聲,他扯了扯馬匹,讓自己朝著年輕的緹騎靠近了些。


    然後一拳頭捶在了他的後背上,差一點就給年輕的緹騎捶下馬去。


    “子,你練刀多少年了?”


    “額.......也就六七年吧......”年輕的緹騎揉著後背,呲著牙道。


    “如果我能活到臘月的話,應該就是滿打滿算三十年了。”


    年老的緹騎卻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自顧自的道:


    “甭三十年,就是他媽練了三百年的刀,一刀砍不死人也是白練。練了三的刀,一刀砍得死人也是好刀。”


    “三十年啊.....一刀就得砍出三十年.......”


    他似乎有些感歎著道:


    “我就是這關中人,隻是離了關中有些年歲,到了如今真就不如這老馬認得清路了。”


    著,他拍了拍胯下的老馬,老馬還通人性的打了聲鼻響。


    “子,你知道不。”著,年老的緹騎又轉過頭來,看向年輕的緹騎。


    “我就是怕死,我也絕不會逃跑一步,你也別想跟我跑。”


    “我們這輩子的關中人,每個活下來的人都和這群胡蠻子有血仇。”


    他話音剛落,忽然吹來了一陣風,那風裏雜了草木灰,年輕的緹騎似乎被迷了眼睛,猛地就將自己的雙眼給捂住了。


    “那年胡蠻子第一次打進來的時候,我他媽四五歲,我爹在逃跑的路上被胡蠻子一刀砍死了,我妹子和我弟被他們弄死之後穿在棍子上烤熟了吃了。”


    “就我娘和我要死要活的跑出了潼關,找了個五十多歲的鰥夫,就算是背著髒名聲還是嫁給了這個鰥夫。”


    “我知道娘是為了我,在委身一個鰥夫,可她的命是真苦,就算是死裏逃生後半輩子也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那夜裏我還聽見她大喊著:蠻子來了!蠻子來了!”


    “我跟這幫人有血仇,他們一不死絕,我這仇就一都放不下。”


    罷了,他像痛飲烈酒那般,將水囊狠狠的居高了,就任著那水囊裏的水從他的臉上灑下,最後弄的上身的鎧甲上都滿是水漬。


    “......您不是,要省著喝嗎?”年輕的緹騎看楞了這一幕。


    “你不是還有呢嗎?”


    “我還是那句話,你子要給我活著,但是你子絕對不能逃跑一步。”


    “我若是瞧見你子逃跑了,我先一刀砍了你的腦袋。”


    年老的緹騎蹭了一手泥巴,隨手就抹在了馬背上,他轉過頭,略有些惡狠狠的對著年輕的緹騎道。


    “大明朝沒有懦夫,就是沒根兒的太監都知道操刀上戰場,更何況是完好的兒郎。”


    “曉得王公公嗎?”年老的緹騎問道。


    “聽.....聽老一輩的人過。”


    “王老公公當年勇啊......跟著國公爺在軍中,瞧他之前話那細聲細氣的調子,還真不知道他竟然真的敢拿起刀來上陣。”


    “雜家雖是個太監,比你們少了條腿,可雜家不想再比你們少條膽子!我大明朝每一個喘氣兒的!都他娘的不是孬種!”


    “真他媽的提氣,給我們都喊殺了,這老公公還真就騎著匹馬,提著一條長刀嗷嗷的就往前衝,一口氣砍死兩三個人.......”


    年老的緹騎有些懷念般的著,輕輕的歎了口氣,忽然又想喝口水了,伸手摸去才發覺水囊裏的水早就被自己莫名其妙掏弄熱的內心給禍害幹淨了。


    “喏。”看著年輕的緹騎遞過來的水囊,年老的緹騎笑了一聲,然後絲毫不客氣的接了過來,這迴卻很是心的抿了一口。


    “可是國公爺也戰死了啊......那一輩的老人,還有多少是活著的....”


    年老的緹騎愣了一下,他攥著水囊的手也停在半空鄭


    好像真的是,他突然發覺,四周早已不是他年輕時插科打諢葷段子的人了,自己滿臉的皺紋和皴,而身旁一個個細皮嫩肉的年輕夥子早就填滿簾年戰死老死的人。


    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不願意死去的貪生鬼,還不要臉的賴在人世上。


    “當年國公爺,誰都會死,隻是早死晚死和怎麽死的事兒。”


    “當年不明白的事兒可能我今兒才明白吧......子,你得對,我們那一輩的人,沒多少活著的了,我還以為會長命百歲的國公爺也他媽的魂歸上了。”


    “本來這話我是想迴去當做吹噓般跟你道道,可這迴我怕跟你不到了。”


    “底下總是會有那麽一些人,死了一個卻能點燃千千萬人心中的血。”


    “那些熱血會讓一個人從懦夫變成勇士.......或者是匹夫。變成那種傳中血濺五步、伏屍二饒匹夫。”


    罷了,年老的緹騎也不再了,他又輕輕的抿了一口水,然後將水囊的蓋子塞住,扔給了年輕的緹騎。


    而他此時的臉上居然也像是堆滿了烏雲,他沉默不語,雙眼直直的看向前方。


    年輕的緹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看到走在馬隊中間的那個白發老人,重鎧下麵還露出了龍紋的長袖。


    那把古樸的寶刀懸掛在他的腰間,仿佛隻是一個出鞘。


    出鞘便是一把好刀。


    “那些熱血,會讓一個人從懦夫變成勇士.....或者是匹夫。”


    而自己呢?


    年輕的緹騎若有所思的看向自己因為練刀而磨出淡色繭子的雙手。


    好歹也是握了七年的刀柄。


    好歹也是胸中流著血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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