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子煙要抽出大江東去的滋味,最需要一杆長煙鍋。


    長煙鍋長,恰如老頭那縷透白的須子般長,待到何地風一吹起,原來就是那門口溪流似的漣漪繞了一圈一圈。


    長煙鍋細,也和他那縷白須子一樣細,知道家門口不是濤濤長江黃河,也知道家門口沒有流水曲觴的亭子,上不得那台麵。


    到底,還是用不起那塗滿金子的銀煙杆子玉煙嘴,抽不得那切得和麵條粗細般的煙絲。


    老頭就那麽一杆子銅煙鍋,又細又長,還是他年輕時從一家富農家裏偷出來的,剛開始就瞅著這玩意畢竟是銅的,弄化了還能換點銅錢,那時候窮,也不敢去偷有錢人家,上次屁股被打的開花,要不是仆役裏有個老鄉,怕是他老頭如今就該在山海關那邊做苦工呢。


    當初就是想換些錢來,好能吃上一口肉,可到老了,慶幸著他沒腦袋一熱給煙杆子當了,如今年老體衰,留在身邊,別在腰上,從窗戶下扯下那幾片管人家討的硬煙葉子,嚐著那嗆味從鼻子根往腦袋裏鑽,衝的老頭直咳嗽。


    可等不咳嗽了,整個人就好像是年輕了十多歲一樣,晃晃悠悠的,攤在地上,枕著一坨子幹草,老馬還在草的那頭啃著,老頭從草的這頭暈乎著。


    老頭子麽錢,也就抽不得好煙,等到後來,也就抽不慣了好煙。


    老頭抽煙不要錢,人們知道他是個外地人,卻不知道他之前是幹嘛的,不過這也不妨礙賣煙草夥子將那些賣不出去的軟硬煙草給老頭抽抽,也解了老頭子的癮,也不至於這些煙草浪費。


    賣煙草的夥子覺得這是好事,老頭子覺得這是樂事。


    老頭子覺得什麽都是樂事,他抽不起好煙,可是能抽的上帶著草腥味的軟煙葉算是樂事,在他看來,也比那抽不得煙的人好。


    有一,老頭子遇見一個地主,那他與同行一起去幫地主爺拉糧食,拉完了每人一趟五十文。


    那氣熱的很,也不知道怎麽的,越喝水越渴,車拉到半路,老頭子喝幹了自己葫蘆裏的水,又喝沒了同行半袋子皮袋的水,再怎麽著他也下不去口了,畢竟同行路上一口水都沒喝。


    老頭明白,他不是渴,他是癮上來了。


    這時地主爺正騎著一匹馬,溜溜達達的從他與同行的身邊走過,這時老地主叼著一杆用玉當煙嘴的煙鬥,杆子上還鑲著幾塊豆大的金子。


    老頭子看著這個眼饞啊,不僅是眼饞,口水都順著他的胡子流了下來。


    “嘿!嘿!”


    同行從老頭子身旁喊道。


    “你哈喇子都流下來了!”


    “快走吧!晚了還得扣錢呢!”


    罷,打馬便走。


    可老頭子卻不慌不忙的,擦幹淨了胡子和嘴,三個指頭拈上點煙葉子,把自己腰間的銅杆煙鍋一抽,再掏出倆打火石來,愣是嗑上石頭點煙鍋了。


    等到走了不知多久,同行忽覺得身後少零什麽,他轉頭一看,身後空蕩蕩的,老頭和他的馬車都不見了。


    可又一眨眼,遠遠的看見,老頭的那匹老馬像是打了藥似的,車軲轆還帶著煙,蹭蹭蹭就竄到了同行眼前。


    “咋個了你。”


    老頭抽著煙鍋,看著同行目瞪口呆的樣子。


    那時候老頭心裏有了勁兒,他瞅著老地主的那杆煙鍋就好像當年誰家閨房裏的珠寶一樣,讓他眼紅。


    所以老頭年輕了,年輕了幾十歲,年輕的像是年輕時,十數丈高的屋子,上躥下跳如履平地一般。


    打了雞血。


    ————————————————————————————


    可等到老頭瞅著地主家的那個護衛頭子的時候,那股雞血就消的無影無蹤了。


    護衛頭子扛著一杆白蠟棍,手上的繭厚的發黑,兩隻腳死死的抓在地上,走路都好像沒什麽聲音一樣。


    他是用刀的,而且是沾血的刀。


    老頭子年輕的時候是飛賊,偷個香竊個玉的狗膽子他都沒有,眼瞅著人家熟睡的大姑娘白兮兮的胸脯,也就隻能揣著姑娘枕邊的簪子飛也似的跑,不管褲襠多難受,就是牆頭上踩滑了腳摔到牆頭下,也不敢喊疼。


    他是飛賊,不是采花賊,更不是亡命徒。


    所以老頭子那顆心就和摔下牆頭時他的褲襠一樣,軟塌了下來。


    他的心軟了下來,老地主的心卻上了,老地主的獨苗在老家拜了一名大儒為師,而今年他的獨苗居然考上了進士。


    老地主樂的,趕忙將自己的地啊房的拾到拾到給賣了,再將自己的這個財寶那個玉雕收拾妥當,仆饒馬車不夠,老地主又信不得別人,於是他就出高價,從各個馬夫那裏隻買板車不買馬。


    等到老地主來到老頭門前,老頭看著老地主並沒有叼著他那個玉嘴煙杆,而是用宣紙將煙草卷了起來,掉在嘴上。


    “老爺,你著.....咋不用你的煙鍋抽啊?”


    老頭沒見過拿紙卷煙抽的,他也沒宣紙,隻有幾張草紙,不僅舍不得用,還怕他怕燒到了嘴。


    “你不知,這是最近城裏那些大官人們盛行的法子,縣太爺告訴我的!”


    老地主嘚嘚瑟瑟的道。


    呦!縣太爺!老頭子一聽就兩眼放光,縣太爺家裏那顆夜明珠他還記得呢!


    “老頭,我今來買你的板車,你給個價。”


    老地主年輕的時候也窮過,所以他是個講究人,對農民也沒那麽大的架子。


    “那啥.....我就這一個板車.....”


    “所以讓你出個價,你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


    這下老頭可蒙了,老地主張嘴讓他出價,出多了,老地主平時待人和善,他就成了個不講究的人,出少了,他一個老頭子還指著他的板車吃飯......


    “那.....那老爺我不要你的錢!”


    “你把你那個煙鍋給我吧!”


    “得!你要啥就給啥!”


    老地主居然就這麽答應了,他將煙鍋扔到老頭子懷裏,又給了他一隻用宣紙圈著的煙卷,對著仆役一揮手,嘩啦啦就把板車拉走了。


    老頭子看著老地主騎在馬上的背影,他將煙鍋緊攥在手裏,舌頭從那玉煙嘴上舔啊舔,舔的沒完沒了,一邊舔還一邊壓著嗓子笑。


    可這誰會用玉嘴煙鍋打野狗呢?


    老頭子舍不得啊!


    可他又怕自己摸不到這個煙鍋,所以他就找了條繩子,將煙鍋裏三圈外三圈的綁了個嚴實,掛在自己脖子上。


    等到收拾完了玉嘴煙鍋,那一根指頭長的宣紙煙就擺在老頭眼前。


    這宣紙白的沒什麽顏色,裏麵透出煙草的棕色,就好像玉坯子裏那一縷土一樣。


    這煙卷要是玉坯子!那裏麵的煙草就是玉!


    老頭子舍不得抽,他將宣紙一點點的剝開,把裏麵的煙草都倒了出來,再用指甲蓋挑起一點煙草塞進嘴裏。


    “草!”


    他媽的淡出個鳥!


    這就還是玉?果然是土!


    老頭子一巴掌,將那堆能賣出個一錢銀子的煙草直接丟到霖上,然後再從自己那堆硬煙葉裏撕下一塊,用宣紙一卷,到尾用唾沫給黏上,打火石蹭蹭的搓著.....


    直到搓出的火星子將宣紙點著了,沒了火苗冒出鐮藍色的煙,老頭子再一口啄了上去........


    “噫.............”


    老頭子嘴裏緊緊咬著煙,整個人兒縮在土炕上,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著,渾身都在發抖。


    那是啥啊?


    “展爺剛飲酒,隻聽得樓梯聲響,又見一人上來,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少年煥然。展爺不由得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細細觀看了一番,好生的羨慕!”


    “這英雄老矣,就如同那大江東去一般,早在那涯海邊沒了蹤影!就當如今!白衣墨靴!玉麵鐵樹!一把寶刀懸腰間!大名鼎鼎錦毛鼠白玉堂白五爺!當世英豪也!”


    ——————————————————————————


    老頭子當年不帶刀,帶刀容易翻牆頭卡著襠,可他就那麽喜歡白五爺,於是他偷了一把白麵折扇,上麵沒有字,他就自己拎著毛筆滴答著墨,亂七八糟的寫上三個大字:白五爺!


    後來餓的要死,就把扇子個當了,等到有錢了,又贖不迴來了。


    可這白花花的銀子啊,就在他眼睛裏上躥下跳,什麽煙鍋,什麽宣紙,什麽白五爺,都不如刺眼的銀子!


    可他身後始終盯著兩個人,兩人背後背著劍,兩手用布條嚴嚴實實的裹了起來。


    左邊那個個高一點的胳膊壯碩的嚇人,而右邊那個挎著竹籃的年輕人卻稍顯瘦弱。


    但是那個年輕饒兩腳,抓地抓的卻是嚴嚴實實,沒有半點紕漏。


    銅煙鍋就插在腰間,也不管兩個人劍術如何,老頭子就差一句話:敢不敢搏一搏!


    他當年喜歡白五爺,他年輕時就想成為白五爺那樣俠義之人,可到底是家裏沒錢,吃不起飯,買不起白五爺那身白衣墨靴,喝不得春風一醉酒,啃著餅子與青菜,成了個不敢偷富貴人家的梁上飛賊。


    而如今,他已過花甲之年,也不知還有幾年能活,想來這輩子最好的事兒,也就是用他的板車換了老地主不用的玉嘴煙鍋。


    “你敢動手嗎?”


    老頭子窩坐在板車上,瞅著老馬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晃蕩,右手攥著銅煙鍋的煙杆,整個人卻像快睡著了一樣。


    ————————————————————————


    “哎呦!歇會兒!”


    “兩位爺,歇會兒啊!”


    同行一擺手,他喝停了馬,抄起腰間的水囊就喝了起來,等喝完了還往手心裏倒零水,湊到馬頭下麵。


    “嘿!停下來了!”


    “呦.......”


    老頭子渾然驚醒,他連忙拉住馬韁,讓馬車停了下來。


    “咋了?睡著了?”


    同行笑道。


    也不等老頭子迴答,同行跳下馬車,三步兩步跑到路旁的大樹下,直接解開了腰帶,掏出家夥事兒。


    健壯的年輕人一瞅,他也走到另一棵樹下,將腰帶鬆開。


    老頭子瞅著健碩的年輕人剛剛掏出家夥事兒,他突然抽出腰間的銅煙鍋,兩腳猛地從板車上蹬起,煙杆子直直的,整個兒人就朝著健碩年輕人脖子上的窗穴就捅了過去!


    老頭子整個人兒快的像條蛇一樣!他就是一條老蛇,在獵物腳下盤踞了半,照著獵物的罩門就要了過去!


    隻是可惜,他是條沒毒的蛇。


    那個健碩的年輕人剛來得及轉身,煙杆就朝著他脖子捅了過去,他兩手還攥著褲腰,連迴身拔劍的機會都來不及,隻能眼瞅著自己的脖子被煙杆捅上!


    可就在老頭子煙杆剛出手的一刻,老頭子就瞅著頭發絲細的光蹭的一下從他胳膊肘處鑽了過去!他嗷的一嗓子栽倒在地上,瞧著已經跟身體分家的右胳膊,疼的幾乎都喊不出生來!


    “啊.......啊呀........”


    口水混著眼淚一個勁的在老頭子臉上流,同行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家夥事兒還露在外麵,尿液一個勁的往褲子上流。


    “把褲子提上。”


    那個挎著竹籃的年輕人用袖子擦幹淨刀上的血跡,他再將刀收迴鞘鄭


    他是練刀的!他們用布條將手裹住,就是不想讓人看見手心上的繭子!讓人不知道他是練什麽的!


    跑.......快跑.......


    老頭子滿腦袋裏全是這個聲音,他剛開始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可他兩條腿卻像煙絲一樣軟的根本就起不來了。


    我的輕功呢?我一炷香能上下一趟山的輕功呢?我上十幾仗屋頂不費勁的輕功呢?


    胳膊一個勁的流血,而老頭隻剩下一點點爬的力氣,他眼珠子一轉,剛想動彈一下的時候.....


    蹭的一聲,一柄漆黑的劍直接刺穿了他的喉嚨。


    “媽的.....”


    健碩的年輕人握著劍罵道。


    這時,他看見老頭子胸口好像拴著根繩子。


    “呦嗬!這煙杆子上還有玉和金子呢?”


    “你別見著錢就想要。”


    “為啥不想要?有錢不要不傻子嗎?”


    “所以我是一千五百兩的,你是五百兩的。”


    挎著竹籃的年輕人道,完,他還衝著健碩年輕人身後看到。


    健碩年輕人一迴頭,隻見老頭的同行正癱在地上,尿流了一褲襠。


    “你著老頭子什麽來曆,居然敢偷襲我?”


    健碩年輕人一邊著,一邊走到同行麵前,然後一劍砍下了他的腦袋。


    “飛賊。”


    “你看他鞋底幹淨的,正常老農民能有這麽幹淨嗎?”


    “估計是他抬箱子的時候,那一下是故意的,就為了看清楚巷子裏是啥。”


    “然後一路上等著幾乎,就在你要去尿尿的時候,用煙杆子往你脖子上的大腸經窗穴點去,就為了打昏你。”


    “操,仗著點點穴功夫就敢跟老子動手?”


    健碩年輕人將黑劍收迴鞘中,他一邊一邊罵道:


    “其實這兩輛車一個人就趕得了,要你,我一個人趕完那能不能升一千兩?”


    “.....嗯......”


    “我不知道。”


    “不過我覺得,我應該能升兩千兩,還有百戶。”


    挎著竹籃的年輕人道。


    “百戶?”


    健碩年輕人剛完,他立馬就反應過來了,右手就朝著劍柄抓去!


    可挎著竹籃的年輕人更快!就在對方剛抓住劍柄的時候,他直接一刀將對方的頭連帶著手腕都砍了下來!


    “你要不,我還沒發現,我一個人就能趕這兩輛車。”


    “終於他娘的甩掉你了。”


    罷,他將對方的黑劍抽出劍鞘,然後塞到老頭子那條被砍斷的手裏,他再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看了一眼上麵寫著的幾個字。


    他將紙條塞進竹籃裏那隻鴿子腿上的木管中,然後對著鴿子道:


    “我能不能升百戶,可就看你了。”


    罷,他將鴿子猛地往上一拋,看著鴿子在樹林之間一點一點的飛遠,直到他看不見。


    他看不見,可他知道,那鴿子肯定是朝著城裏飛去的,就在皇宮邊上,錦衣衛北鎮撫司。


    他升官發財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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