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段緒言被召進行宮的第二日,阮青洲自被送迴後便一語不發,所以每隔半個時辰周問定會進屋一趟,鐵風在窗外自雨停等到雪落,終究見到人來。


    程望疆自廊角匆匆行來,衣袍還帶著攜來的風塵,靴履也沾著濕,留了一路的水痕。


    鐵風朝人拱手:「中書令。」


    程望疆一瞬失落,頷首應答,扶上他的手臂時摸見冰寒,解下大氅便往他肩上披去。


    「中書……」鐵風一時倉促無措,衣邊攏起時,麵頰被那粗糙的指節蹭過。


    幾綹被風吹亂的碎發被指挑起,攏到耳後,程望疆替他理著氅衣,道:「冷了,再健壯的身子也挨不得凍。」


    話落,目光隔窗探向帳內一點朦朧身影,程望疆喟嘆,放低了聲量:「珵王也是大膽,竟敢私自發兵援助南望,又敢大肆血洗珘王府,這才觸怒聖威,受著罰罪,幸而事發前你便因出兵一事來尋過我,如此,才能夠及時將薛老將軍請來。」


    程望疆輕拍他的肩頭:「老將軍已入宮了,他與陛下既是親信,也曾共赴戰場,稱得上生死之交,有他勸解,你大可放心。」


    一點釋然的笑意終於上了眉頭,鐵風單膝著地。


    「鐵風,拜謝中書令!」


    一聲「中書令」叫得生分,程望疆伸掌撫向他的頭頂,卻又遲疑。


    「鐵風啊,臘月將至,你應許過的,待珵王平安歸來,便要……」程望疆欲言又止,還是作罷。


    他側首眨眸,眼眶迎風總覺得酸澀,不時便要眯起。


    「鐵風記得。」


    忽而聞聲,程望疆怔了怔,氅衣已被披迴肩上。鐵風垂眸替他係起衣帶,拂去雪水。


    「年前……年前要陪阿翁,迴祠堂祭拜爹娘。」


    一下怔然,終是喜極而泣,程望疆闔眸頷首,酸澀的眼眶已熱,卻見鐵風視線越過肩頭,看向門邊。


    廊外風雪又大,一片細雪探入簷下,阮青洲赤足停在門前,扶門時雪點吹向手間。


    程望疆看去時止了聲。


    阮青洲抬動雙眼,啞著聲:「他,在哪兒?」


    ——


    眼睫落雪,段緒言垂眸僵跪雪中,雙膝全無知覺,縱然著了衣裳,背上一層白雪還是染了紅。


    猶見一雙靴履停於身前,他緩慢抬眼,一下動了眉頭。


    段緒言正當開口,薛賑頷首,將掌心蓋上他的前額,抹去一層雪水,邁階走上了正殿。


    門窗將雪隔擋在外,段承靜聽風聲沉默許久,負手道:「確實虧欠,阿言比起旁的皇子受了更多苦,也最得不到朕的關懷。可他不該……」


    段承闔眸,握拳沉聲:「不該啊。」


    「縱是不該,卻也不是他一人之過。」


    聞聲,段承稍側首,見薛賑揭袍起身,扶地艱難抬膝。


    返鄉之後兩人便闊別多年,唯段緒言初迴北朔那時方才再見,算到如今,又已過了將近兩年。隻是薛賑征戰多年,雙腿落了病根,行步時雙足一深一淺,冬日病發得尤為明顯,至今日又嚴重了不少。


    段承抬手示意他坐著,薛賑堅持起身。


    「珵王殿下自幼缺少皇妃疼愛,又在懵懂時就被迫雙手沾血,若非為了北朔,他本該會是如同朝陽一般的人。」薛賑停聲,與段承忽而對視,自那雙眼中看到一陣後知後覺的愣怔。


    如同朝陽一般的人。


    段承依稀想起,段緒言初次被送至薛賑身側時,亮聲喊著「父帝」和「師父」的樣子。後來,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眸在他無數次的袖手旁觀和嚴聲拒絕後,逐漸變得失落。


    他是帝王,日理萬機時自然不知道段緒言曾多渴望他的出現,在被養成一個死士般的殺手時又曾受過多少傷。


    可薛賑知道,卻也不能心軟,他看著段緒言從孩童走向少年,失去了明朗,再被一點點磨滅掉所有情感,變成了他們所需要的一把利刃。


    北朔三皇子段緒言,終究成了被他們親手毀掉的人,又把愛與被愛仿得一塌糊塗,最後傷及阮青洲,落得兩敗俱傷。


    「珵王殿下為達你我所願,已盡力做到最好,但臣對他向來嚴苛,從無庇護,不容他寬仁,不允他慈悲。促成今日,臣,難辭其咎。阻戰之軍乃自發組成,非是朝廷兵馬,無可厚非。至於珘王一事……臣釐清前因後果,不敢說珘王就是自食其果,也不敢道他毫無過錯,但既已無法挽迴,臣必先袒護愛徒,遂,願代珵王殿下受罰。」


    薛賑屈膝,再朝他跪下。曾殺伐果斷的大將軍低下姿態,如匍匐的獅,歷經風霜後舊傷都已刻入皮肉,鬃毛更是沒了光澤。


    正是因為段承見過他雄姿英發,受過靠他征戰方才得來的恩惠,因而唏噓不已。


    幾十年風霜,薛賑為他,為北朔付出的已經夠多了,況且他也明了,就是段世書咎由自取。


    明槍暗箭,爾虞我詐,什麽都勝過兄友弟恭,什麽都比不上權勢利益,段世書在為了爭奪權柄而斷情絕義時就已經輸了。


    兄弟鬩牆的結局早已註定,段承也能預料,卻是無法釋然,他無疑是個失敗的父親,更沒想到自己竟讓膝下兒郎步上他和阮譽之的後塵,竟教不出一個剛柔並濟的帝王!如今親眼見阮譽之成了亡國之君,他不喜悅,隻覺得可笑,憋得喘不過氣的可笑。


    「看來帝王家,向來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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