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最後一點菸絲,趙成業捨不得抽,搓成團靠在鼻下嗅著。他看著遠方,許久沒有等到尉升的消息。


    他說:「有的會,有的不會。」


    戴紓不問了。從前她一直在問那些人去哪兒了,問白姐姐、邱阿娘、小群哥、阿甚弟弟、丁家媽媽……問的最多的,是她的柳東家。可旁人隻會告訴她,那些人都是敵國來的細作,她不許再提,不能再提。


    後來戴赫讓她有了家,她卻覺得自己忽然成了一樣。她不習慣戴紓這個姓名,但白薇還是成了她幼時的一場美夢。


    在風顏樓裏,白薇有玩不夠的紙鳶陶泥,每日跟著這個姐姐哼曲,和那個哥哥玩棋,轉頭又能在柳芳傾那兒撒個嬌,惱的隻有握不好的筆,寫不好的字,背不完的詩,如今一切煙消雲散,隻剩手中一把木劍,曾留著柳芳傾的痕跡。


    「多情自古傷離別。」戴紓低語,手中輕擦木劍,目光卻在指尖處定了很久。


    趙成業抬指撥了撥她額角的發:「看什麽呢?」


    戴紓迴神:「東家和白姐姐都給我染過甲,自褪完色後,就再沒染過了。東家說待我及笄時能再染一次,可他說話總不算話。」


    「染甲……」趙成業磕著煙杆想了想,「等著啊。」


    少時,趙成業自帳裏抱出盒印泥,像模像樣地往她指上抹了些。


    趙成業笑嘻嘻的:「怎麽樣,像不像?」


    戴紓輕笑,張著十指對月。


    「像吧。」


    趙成業滿意地收起印泥:「都是油和硃砂做的,一會兒我給你盛水洗了,這東西吃多了,是要死人的。」


    戴紓收指仔細看著,紅了眼眶:「謝謝師父。」


    趙成業轉頭看向遼遠的大地,亂發滄桑。他說:「往後記著我。」


    戴紓心一震,朝他看去。


    趙成業隻是笑:「我是說,等你尉師父迴來,記著還是要叫我什麽?」


    「師父。」


    「對嘍。」


    手指挑了挑女子的馬尾,趙成業枕臂仰躺,嗅著風,看著月,等到晨間一輪暖陽升起,他捧水抹麵,正往營帳行去時卻聽裏頭一陣怒響。


    「援軍不到,糧草也撐不夠幾日,皇都那方半月前便說輜重已在路上,現今看著我軍白白送死,步步退讓卻還不聲不響,到底是想幹什麽!」


    「先是主動開戰,等北朔大舉進攻後卻屢屢拖遝,供給章州營的糧草越來越少,最後索性裝聾作啞,不顧前方將士死活,皇帝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章州營多的是戴尚書從前的部下,又有和安侯在,他能用關州犧牲掉戴尚書一家,難道就不會再用章州犧牲掉我們嗎!什麽讓錦衣衛一併過來,我看他也是因佟指揮使與和安侯交好,才想趁時也讓錦衣衛一併陪葬!」


    趙成業眼眸微動,掀簾的手已停頓。


    身後一聲急報:「報——北朔大軍攻城!前方陣線已失守!」


    炸聲轟烈,平原驟起一片狼煙。


    戴赫摸刀大步跨出營帳,天際已有一線黢黑兵馬如鐵水直朝山坡湧來。


    主將至他身前跪地。


    「侯爺,我們退兵吧!我等侍主,不侍殘害忠良之主,南望已是大廈將傾之時,阮譽之無能無為,輕視忠義之臣,任閹賊亂世、剝削百姓,再不配坐擁南望山河,您若開口,我們願意追隨您,誓死不二!」


    「我等願追隨侯爺,誓死不二!」


    一片跪聲,戴赫看向四方,眼見熏煙燎燎,血色斑駁。


    沙場磨人,以無眼的刀劍和火煙磨穿了鎧甲和兵器,馬死了,人傷了,病殘無藥可醫,將士無糧無水,唯剩一條金貴的性命卻被人視如草芥。那些血和汗都不過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或許能夠成就一個帝王的榮耀,但山河之下的無數屍骨無人問津,泥土浸透的血液也遲早被人遺忘。


    他們愛河山,但不忠帝王,再守下去,他們會死。不甘不願地死。


    一道金光破開浮雲,戴赫似見刎頸濺血的戴千玨,聽見夜間戴府的廝殺和哀嚎,最後竟是章州的屍橫遍野。心血終難平復,戴赫緊收十指,拔刀直指高空。


    「眾將士聽令!願隨我戴赫起義者,不做無謂的犧牲,即刻起退兵東行,養精蓄銳!待重歸皇都之日,反昏君,翻亂政!」


    馬匹仰首抬蹄,一聲唿應,眾兵集結,握刀成隊。趙成業拉來一馬,托著戴紓上去。


    「韁繩握緊了,教過你的,騎得熟練了吧。」


    戴紓急急喊了聲:「師父!不走嗎?」


    趙成業轉著煙杆,嘆笑:「嘖,老爹就是護國而死的,再情願我也叛不了啊。」


    「小紓!」戴赫掉過馬頭,趙成業抬首朝他示意,狠狠拍過馬臀。


    馬一顛簸,戴紓伏身馬背,喊得失聲:「師父!」


    馬匹一被牽住,戴赫騰空躍去,坐在戴紓身後控住了馬。


    趙成業轉頭揮手,抬聲:「走吧!有機會替我向你尉師父問個好!也……」


    他停頓一聲,搓麵低笑:「……也就不等他了。」


    「師父!」


    身側馬匹踏塵遠去,趙成業逆行其中,聽那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淹沒在塵囂裏。


    兵臨城下,趙成業點起最後一撮菸絲,平靜地吐完最後一口煙。


    嗆煙漫過口鼻,蒙了視線,隻聽城門破開,寒光霎時映照破甲,趙成業磕下煙杆,將指節靠鼻下細嗅,扶刀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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