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以功,官居尚書台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國榮勳,兼東閣大學士,朝夕左右奉侍帝於左右,本就一身晝錦之榮,令人眼熱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賜婚,還特恩許與太子同日大婚,這樣的榮恩,本朝立朝以來,實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隻是對於將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禮部以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兒上表謝恩,但請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說,朕與衛國公幼年時情同手足,少年時同袍而戰,衛國公為大魏捐軀沙場,英年早逝,此為朕心中難解之痛憾;武定戰中,軍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險境,裴右安領軍奇襲而至,救難於千鈞一發,今日特賜與太子同日大婚,沒有別的原因,一是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為彰汗馬功勞,三是期盼太子與裴右安能延續朕與衛國公的孔懷之情。見詔奉行便是。


    群臣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餘,無不感動,紛紛上表奏賀。


    這日,衛國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帶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驗封司官員送至的封賞上諭。裴老夫人除原本的頭銜,因長孫之功,加封懿德康頤太老夫人誥命,賜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經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銓選考察百官之時,優先得了「勤勉肅敏,曆年兢兢業業,鮮有怠誤」的上上之評,很快被提為工部營繕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這是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裴家滿門榮耀,如烈火烹油,如鮮花著錦,一夕之間,不但恢複了從前天禧朝的榮煌富貴,而且更勝往昔。時人無不感慨,家族興衰,果係於子孫出息。裴家便是個例子,京中誰人不羨?


    裴家風光無限,甄家的門麵,跟著也水漲船高了。皇帝下旨,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誥命,頭冠翟衣,連同錢帛彩鍛等賜物,以快驛送至泉州。家中賓親,更是絡繹不絕。泉州籍的京官,紛紛上門尋親問故就不用說了,連許多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也攀親沾故地找來道賀,坐下後,說起來竟也都成了一家親,帖子賀禮,收的幾乎填滿屋子,無處落腳。


    因是賜婚,許多事有禮部和宗人府從旁協辦,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時間雖緊迫,好在前次為了備婚,嫁妝已備辦的七七八八,都運來了京中,如今都在,趁這些時日,又查漏補缺,務必要將嘉芙風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頭一天,甄家要送嫁妝鋪新房的床了,這天,孟二夫人帶著榮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幾人一起來了甄家,幫孟氏預備事情。喜氣洋洋忙忙碌碌,順利到裴家鋪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當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著女兒,喁喁細語,教她許多從前未曾提過的新婚隱秘之事,陪她渡過出嫁前在自己身邊的最後一個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舊了無睡意,迴憶女兒婚事的一路周折,實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間搭來一隻胳膊,女兒腦袋靠到了自己懷裏,這才知她也還醒著。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說話時,她似乎心不在焉,也無半點小女兒出嫁前該有的嬌羞之態,越臨近婚期,越是沉默,心裏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將女兒摟入了懷裏,低聲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沒想過,洞房怎麽替你尋個法子遮掩過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擄走過的,咱們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來咱們家求親,可見他對那事並不計較。」


    嘉芙一直睡不著覺。昏暗裏,聽到耳畔傳來母親如此的安慰話語,心裏反而更加酸楚。


    被擄那段日子裏發生的事,如今想來,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難當。連對著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她都沒臉說的出口。這些日子裏,看著她忙前忙後地為自己預備嫁事,她卻忍不住總是想起當日裴右安來家中提親,兩人獨處之時,他對著自己的那種冷淡目光和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日後我若僥幸還能迴來,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


    他果然要娶她了。但這口氣裏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難過一次,更要自慚形穢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臉埋在母親懷裏,用聽起來輕鬆的聲音說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來,示意嘉芙躺著,自己下榻點燈,取了一柄鑰匙,打開櫃門鎖,又開一隻櫃中鎖,捧了個小匣子迴到榻上,最後再打開一隻小鎖,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裏麵藏著的那麵玉佩,遞給嘉芙,說道:「先前我一直沒和你說,前次你大表哥來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臨走前還留了這麵玉佩做信物,說是國公臨終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過去了,這信物,你收好,也帶過去吧。」


    嘉芙驚訝,坐了起來,小心接了過來,借著燈光,見玉麵外鏤枝蔓,連理纏綿,中間雕刻一朵幽蘭,狀猗猗生香,看樣子應是女子之物,玉緣也十分光潤,似常被撫摩所致,托於自己掌心之時,溫潤貼融,觸感猶如女子體膚般的潔致溫暖。


    「……你想,既是國公爺臨終前留給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視若珍寶,當日卻拿了出來留給咱們家做信物,可見他對你的真心實意。」


    或許是母親的話,給了嘉芙一點信心,又或許是掌中的這東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頭,指尖輕輕碰過玉體,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變好了不少。


    孟氏讓女兒再躺迴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兒又這麽美,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等嫁過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過去了……」


    「阿芙,信娘的話,你大表哥必會疼愛你的。」


    嘉芙握著手中那麵玉佩,在耳畔母親的絮絮叨叨聲中,閉上眼睛,終於慢慢進入了夢鄉。


    ……


    次日便是大婚。


    整個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熱鬧和喜慶,和她這個新嫁娘,倒無半點幹係。後堂裏,嘉芙隻被身邊十來個仆婦丫頭環伺著,沐浴,梳頭,換正紅喜服,戴上珠冠,衣妝完畢,頭蓋喜帕,等到黃昏,吉時將到,禮部讚官引導,繁縟禮節後,她被人送上了一頂八抬大轎,在大樂和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被抬離甄家,往衛國公府而去。


    與此同時,東宮裏的那場婚禮,也在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禮成後,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蕭列獨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階之前,遙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華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幹爹今夜去了衛國公府吃喜酒,崔銀水遠遠立在角落裏,望著殿前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不敢透一口大氣。


    皇城北的安定門,於深夜時分,發出一陣沉悶的開啟之聲,一人坐於馬上,前後隨扈伴駕,出了城門,朝著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場賀順法事,此刻,和尚從熟夢中被驚醒,看著一個全身沒於黑色鬥篷的神秘男子,獨自進了天禧元後當年最後留居的那方禪院。


    院門閉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停立於昏暗的禪院殘道,良久,身影一動不動。


    今夜皇城,鍾樂嘉慶,此間耳畔,卻隻有夜風吹過牆頭荒草發出的窸窣之聲。


    更深宵重,老樹昏影,他身影終於動了一動,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間靜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開門戶。


    裴家這一年,也沒有來過人了。


    伴隨著輕微的「吱呀」一聲,一股淡淡的霾塵之味,撲入了他的鼻息,鑽入他的肺腑。


    「阿璟,我迴了。」


    「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也就隻有這樣了。你恨我吧?」


    黑暗中,他站定,喃喃地道,眼眶微微發熱,閉目,深深地唿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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