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裴老夫人身體不大好,深居簡出,已經很久沒像今日這樣。將兒子媳婦幾人都叫到跟前了,方才看她神色凝重,本以為她對今夜壽慶感到不滿,幾人都有些惴惴,等她開口了,原來是稱讚,鬆了口氣,都笑道:「全是仰仗了娘的福氣和體麵。」


    裴老夫人道:「我一老太太,有什麽體麵可讓你們仰仗的,你們心裏不要嫌我糊塗老不死,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話說的實在是不輕,何況今日還剛做了大壽,辛夫人和裴荃夫婦愣了下,頓時麵露惶惑,裴荃道:「娘這話說的,實是讓做兒子的擔不起。我若是有做錯了事的地方,惹娘傷心,娘盡管教訓,便是打死我,也是我當受的,怎好這樣咒自己?」


    裴老夫人沉默著。裴荃心裏漸漸發虛。


    此次蔭補,裴荃原本盼能落在自己身上,好進一進已經多年沒有晉升的官職,最後卻因了宋家的緣故,落到侄兒裴修祉的頭上,自然失望,又聽孟氏說大房花了將近兩千兩,心裏更是生出芥蒂,自然了,表麵也是和氣的,卻沒想到今夜剛做完壽,就被叫來,又聽了這樣的話,不敢開口。


    辛夫人和孟氏相互看了一眼。


    裴老夫人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複道:「今日大家高興,原本我是不該掃你們興致的,隻是心裏有些話,想著今日不說,下迴又不知是何時了。」


    「娘有話盡管吩咐!」裴荃忙道。辛夫人和孟氏也附和。


    「如此我便說了。今日是我出了趟屋,無意卻聽到幾個下人背後閑話。那些話不堪入耳也就罷了,我更是不解,國公府何時開始,連個起碼的規矩也沒了,以致於下人鬆懈到了這等地步。想來想去,也就隻有一句話,便是上行下效。上頭做家主的沒有個樣子,下麵做下人的,自然也就變本加厲。」


    孟氏不吭聲,辛夫人臉色微變,遲疑了下,道:「全是我的不是,沒教管好下人……」


    裴老夫人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都忙,此刻把你們叫來說這話,不是要聽誰向我認錯,隻是心中頗多感慨。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我年輕的時候,看著你們的老大人用命掙出了這份家業,如今一晃眼,我都已經有了曾孫。自古以來,身居富貴,能知止足者本就少,至於克己複禮,窮而無怨,更是罕有。裴家這幾年,境況是不如從前了,但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們,土相扶為牆,人相扶為家,若自己家裏人都你爭我鬥,用不著別人如何,再過個幾年,裴家自己也就先亂了。」


    裴荃額頭滲出薄汗,辛夫人和孟氏低頭不語。


    裴老夫人搖了搖頭:「也怨不得你們。說起來,最該怪罪的,第一個便是我。這幾年太過疏懶,未盡到長輩的本分……」


    她沉吟了下,望向辛夫人:「我知道家裏進項少了,你們各自都有難處。祉兒此次為補缺用掉的錢,從我的體己裏出……」


    辛夫人一愣,待要開口,老夫人又轉向裴荃和孟氏:「也不能讓你們二房吃虧。等珞兒成親之時,花費必定不少,我如今給了大房多少,到時便會補給你們多少。我所能做,也僅此而已,若還有不公之處,盼你們體諒我,就此把事情抹過,勿再因此生著嫌隙。被外人知道,臉往哪裏擱去?」


    裴荃上前噗通一聲下跪,磕頭道:「娘,這錢做兒子的萬萬不能要。全是我糊塗,竟和侄兒計較了起來。您莫氣壞了身子。您老人家健在,才是我們裴家的福。」


    辛夫人和孟氏亦紛紛自責。


    裴老夫人眼中微微顯出淚光,道:「不瞞你們說,今日這個大壽,於我是無可無不可,我是體諒你們,為了讓你們高興,才點頭出來見客的,我盼你們也能體諒我的一片心。福禍無門,惟人所召。我活到了這把年紀,見多了富貴沉浮,隻要一家人心向齊,今日不順,未必明日就不會翻身了。話我言盡於此。你們若覺有理,迴去了記著,比你們替我做一百個大壽還要給我添福。」


    裴荃磕頭,辛夫人和孟氏也唯唯諾諾,滿口答應。


    裴老夫人看向辛夫人:「全哥也不小了,過了年就滿五歲,該好好教教規矩,往後不許再隨意領去宋家了。」


    辛夫人一愣,遲疑了下:「那邊自己跑來接……」


    裴老夫人哼了一聲,盯著辛夫人:「他是姓裴還是姓宋?你隻為兒子著想,怎就不為孫子著想?」


    辛夫人滿臉通紅,訕訕地低下了頭。


    ……


    深夜,子時了,裴荃和辛夫人孟氏從北屋出去。


    等人走了,玉珠進去,問服侍洗漱歇息。老婦人卻恍若未聞,依舊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屋角的那個滴漏。


    隻剩不到一刻,這一天,就要過去了。


    這麽晚了,老夫人還不歇息。玉珠有些不解,又不敢問,在旁邊陪了一會兒,忽想起白天伴著出去時遇到的那事,心裏陡然雪亮了。道:「老夫人,甄家小娘子這會兒就在偏屋裏,老夫人要是還不睡,我去將她叫來,讓她陪老夫人說說話?」說完,見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仿似陷在遙遠的往事迴憶裏,便悄悄走了出去。


    嘉芙進了屋,向老夫人見禮。


    老夫人轉頭,見她來了,微微一笑,道:「玉珠也是多事。這麽晚了還叫你來,今日折騰乏了吧?我這裏無事,你迴去歇息吧。」


    方才玉珠告訴過嘉芙,意思是盼她能來,說幾句好話,哄老夫人高興。


    看得出來,無論是玉珠還是眼前的這老婦人,都沒指望那個多年前離京的長房長子會在今夜歸來。


    但是嘉芙卻有印象。記得前世裏,他確實就是這一晚上迴來的,隻是很晚很晚,至於到底晚到什麽時辰,她有些記不清而已。


    她望著麵前燈影裏這個除去珠冠華服後隻剩孤單身影的老婦人,有那麽短暫的一刻,心裏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剛才的算計。


    全哥要是發病,這老婦人今晚自然也沒法好好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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