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在她還隻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出海,她送他到了港口,臨踏上甲板前,父親向她許諾,這趟出海,他一定要給她帶迴一串紫鮫珠做的項鏈。


    紫鮫珠產在遙遠的海外異域,不但夜明發光,傳說還能給人帶來吉運,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幸運。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輩子就會順順遂遂,無病無災。」


    父親當時的音容笑貌,此刻依舊曆曆在目。


    但那次出海之後,他卻再也沒有迴來了。


    「阿芙,爹迴來了,給你帶來了項鏈,你喜歡嗎?」


    父親望著她的目光裏,含著無盡的慈愛。


    「爹——」


    嘉芙笑著流淚,朝他伸出手,叫著父親,這個世界上曾最疼愛她的男人。


    最後一口珍貴的空氣從她的肺腑裏逸出,她那雙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雙手,無力地從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軟溫暖的胸脯之上,唇邊帶著微笑。


    澡間裏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隻香樟浴桶裏,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鬆鬆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著,睫毛低垂,仿佛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著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幹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裏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麽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迴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媽媽,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裏,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嚇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裏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裏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麽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裏,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隻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琅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裏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在裏,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訕訕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著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隻鳳頭香爐裏,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著一道嫋嫋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抬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著,心裏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隻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麽,那日從西山寺迴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裏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著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裏,並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並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著鳳嘴裏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禦貢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著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著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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