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道的視線是居高臨下的, 俯視著他們,降下旨意,收割臣服;但塑像的視線沒有侵略性,他站在高處,也隻是站在高處。眾山首座看著他,看見的是立於風霜最前沿的引領者,而非上位者、統治者, 隻能感覺到震撼,卻不會顫抖。怎麽會呢?古往今來的強者, 都以問鼎為追求,像曜暄這樣,千年來傲立於天賦的最頂端,無人望其項背的天才,怎麽會用這樣平和的目光注視他們?他是竊取靈脈的罪人!是引濁息入人間的惡人!可靈力不會騙人。靈力本身與天地共鳴,眾山首座的境界登峰造極與自然融為一物,偽裝再完滿的人,從靈力波動也能讀出其真實情緒。這便是為何,眾人心中對蒼生道已隱隱有所疑問;更是為何,他們此刻如此震驚。“諸位為何麵露懷疑?”葉淮卻好像早有所料或者他本就策劃好這一切,對眾人開口,“諸位,不是早就受曜暄蔭庇麽?”受誰蔭庇?眾山首座的表情各自更加精彩,腦中念頭第一次如此統一:“…他是認真的嗎?”任他們如果想象力豐富,也想不到,有一天曜暄二字會與蔭庇這樣偉大的詞語連在一起。曜暄向來與天地間最惡毒的唾罵劃上等號,一時之間如此巨大的變化,讓首座們不敢迴應。到底還是天明仙君最冷靜:“神君大人何意?”葉淮的目光終於找到落點,沉甸甸壓在天明仙君的戰戟劃天戈上。天明仙君的手掌一緊,做戰鬥姿態。葉淮從袖中摸出幾本古籍。這些書本扉頁起翹,內頁也有許多破損,看上去脆弱如蟬翼,一旦重捏似乎就要碎成齏粉。但葉淮的金色靈力如鎧甲包裹著古籍,絲毫不在意靈力的浪費,珍重而認真。他揚起手,古籍便從他掌中飛出,拖著金色尾線,懸停在眾山首座麵前。一人一本,就連數量都如此恰好。葉淮“善解人意”得恰到好處:“我在昆侖虛上恰巧尋到許多古籍,自是被司巫大人保管妥當,便信手翻閱了幾本。今日特與諸位前輩分享。”恰巧尋到?恐怕是殺人越貨,殺了司巫又翻了他的東西。信手翻閱?一人一本,怎麽看也是故意為之。眾人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來應和葉淮的話語。他們將葉淮視作好拿捏的愣頭青,戀愛腦的鰥夫,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神君,是修真界的君王。好在首座們麵前還有古籍,紛紛逃避葉淮的目光,低頭仔細研讀。越讀,他們的神情就越凝重一分,身體也僵硬起來。古籍很薄,但並不是原本就頁數不多,而是其中大半都被人為撕去,撕下的頁緣崎嶇蜿蜒,眼看著是大力撕扯的傑作,好像一道道地麵的裂隙。但留下的,卻是最緊要的部分。嶽魁仙君率先看完,蘭花指翹起,陰鬱地咬著細長指甲:“流毒體係是委羽的製藥根基,您現在告訴人家,這體係的鼻祖是曜暄那個畜…咳,那個家夥?”“藍水誕草木,高溪育鳥獸…”驚鵲仙君看向妹妹飛螢仙君,“聆音術…竟是從曜暄那裏學來的?那我們這不是…偷竊嗎?”留鶴仙君笑嘻嘻地合起古籍,八卦盤在他手心旋轉:“陰陽縱橫,起於昆侖,發於靈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又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情~”當今仙山各有其側重,如空明轉之於空明山,乃陣法;流毒之於委羽山,乃製藥;聆音術之於高溪藍水,乃通靈;太極之於靈墟山,乃陰陽。嶽魁仙君將指甲咬斷,血液飛濺,又換了一隻手:“這麽說,句曲的百縷金衫,也是曜暄…那容陽山豈不是也?”“空明山和句曲山都沒了,眼下容陽山可是仙山之首。天明仙君,你怎麽不說兩句?”自拿到古籍起,天明仙君便一言不發。容陽山以鍛造術聞名於天下,劃天戈更是天明仙君親手鍛造的本命法器。在外,天明仙君最嫉惡如仇,不符合無情道的要求,卻修為最高。人人都知她以容陽山為榮,此刻最受打擊的,應該就是她。可出人意料的是,天明仙君的反應很平靜,隻是攥緊劃天戈的手,暴露出她內心的波濤:“我早就看出鬥轉冶煉並不符合容陽山的氣候條件,不明白創山始祖為何會留下這麽一套冶煉術。如果從一開始鬥轉冶煉就不屬於容陽山,那就能夠解釋了。”“也就是說,我們的師祖對曜暄恨入骨髓,卻仍言不由衷地偷走了他創造的秘法?…說實話,我並不意外。”正如巨獸死亡,禿鷲與鬣狗就會分食它的屍體。天明仙君說完,伸手一揮,古籍被銀色靈力重新打迴葉淮麵前。唿嘯的風隨著這一掌吹亂葉淮的長發,看看停在他鼻前。天明仙君鳳眸微眯:“但僅憑這隨手可以偽造的古籍,神君大人想重審曜暄之罪,恐難以服眾。”修真界可不止上界仙山,仙山首座因其力強,總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些端倪。可中界百家仙門,所有力量盡皆來著蒼生道,他們才是信奉蒼生道的主力,是最龐大的信徒。天明仙君的話很明白: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又該如何說服中界仙門?更何況,你連我們也說服不了。飛螢仙君站到天明仙君身旁:“想要動搖蒼生道的權威,最終隻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人類便是如此,不自量力,蒙蔽視聽。”兩票反對。葉淮看向其餘人,驚鵲仙君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尷尬地絞著頭發:“神君大人,妹妹她不善言辭,您千萬別在意…”就在這時。路陽向旁側跨了一步,拱手行禮:“恕鄙人直言,再裝聾作啞下去,指不定下一個毀山的就輪到容陽…或者藍水了?總歸鄙人的靈墟山多虧了江荼與神君大人才得保全,鄙人唯神君大人馬首是瞻。”嶽魁仙君轉著手腕,一步一扭地走到路陽身邊:“不會有人真要參考弱者的意見吧?那群在二階三階打轉的廢物…哼,死了也好。”二比二,平局。驚鵲仙君快要哭了,怎麽也沒想到決勝的一票會落在自己身上。高溪藍水生來如蓮花並蒂,從不分離,驚鵲仙君頂著一眾目光,緩緩邁步向妹妹身邊蹭去。“神君大人…我覺得,蒼生道已經統治人間千年…一定有的道理,不然為何千年來從未有人指出的錯誤呢?”啾啾。驚鵲仙君猛地停下腳步。透過蒙昧的雲層,她看見一隻圓滾滾的豆豆眼山雀,向她飛來。高溪育鳥獸。高溪山的聖壇中央,就有這麽一隻圓滾滾的山雀。但這還是驚鵲仙君第一次親眼見到活著的山雀。據說,山雀一族冒犯了蒼生道,於是蒼生道從生靈譜中抹去它們的蹤跡。那隻長尾山雀飛到了驚鵲仙君的手上,歪著腦袋,啾啾鳴叫不止。它用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驚鵲仙君,又振翅,向著曜暄的塑像飛去,眷戀地停在塑像肩頭。它的身軀籠罩著赤色光裏,顯得透明而模糊。驚鵲仙君瞪大眼睛,眼眶有些濕潤。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麽山雀一族冒犯蒼生道,卻能成為高溪百姓的神鳥?成為高溪山的護山神獸?或許千年的時光足以湮滅許多東西,但真相一定有跡可循。它冒犯了蒼生道,是曜暄的同黨,卻誕育了高溪藍水賴以為生的禽鳥。驚鵲仙君信任鳥獸多過人類。她隱忍著看了飛螢仙君一眼,追著山雀的腳步,走到路陽身邊。“鳥獸…”她說,“鳥獸不會騙人。”至此,三比二,以一人之差艱難勝出。葉淮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無論其餘人支持還是反駁,他都不會改變主意。但他確實沒想到,相比之下,支持自己的竟然更多一些。葉淮掃了一圈靠近自己的首座,最後提醒他們:“現在退出還來得及。”站在他身邊,就意味著,要與蒼生道抗衡。他們要試圖改變千年來的規則,無異於將一棵根係深入地心的大樹連根拔起。一旦失敗,絕無退路。“反正句曲山的百縷金衫都擋不住煞氣,最後還是靠神君大人吸收全部煞氣,”路陽仰眸盯著曜暄神像,“橫豎都是死咯。”嶽魁仙君用高跟踩了路陽一腳:“能不要說這麽不吉利的話麽?哼…您就直說吧,您要我們做什麽?”說著,他翹起一根手指,就要摸向葉淮的臉頰。葉淮額角青筋彈動,動作飛快地後退一步,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到塑像的視線往他轉了一些,堪稱如芒在背。葉淮在心裏大唿,師尊明鑒,是他先貼我,我是無辜的!臉上還是肅穆顏色:“不必設立泯音結界,我們雖道不同,卻也都是為了天下。”嶽魁仙君撇了撇嘴,將即將釋放的結界撤開:“神君大人好機敏~哎呀,摸您一下您會少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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