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口井下連著一個盜洞,盜洞連著機關城內部。這是齊衡軒翻遍了屠月宗密卷才找到的信息,也不知道靠不靠譜,但莫遠壓根沒得選,因為正門是肯定進不去的。這兩個月,他惡補了屠月宗內部流傳下來的機關術,自詡已經小有所成,不想再拖,直接起身來到了黑騎山。莫遠朝井中看了片刻,隻見得到一片黑黢黢,什麽也看不見,他扭過頭,鄭重道:“齊宗主,煩請您在外麵看著,我和我娘待會可能還從這裏出來。”齊衡軒眉頭皺得極緊,“小遠,你一個人行嗎?你會死的。”“不會。”莫遠道,“齊叔叔,要是你再阻攔我,我直接自斷經脈,用不著溫棲華殺我。”齊衡軒歎了口氣:“小遠,我覺得我去救你娘,你在外邊等著比較合適。”“多謝。”莫遠一隻腿已經踏上了井沿,扭過頭,神色很平靜,“不必。”說罷,便縱身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的那一刹那,樹後轉出一個白影。咚!被一個手刀狠狠劈暈的齊宗主兩眼一翻,不聲不響地倒在地。第76章 圓滿莫遠手裏攥著驅蛇的藥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蛇窟中穿行,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一驚,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小遠。”莫遠緊繃的聲音放鬆下來,但並不搭理薛涼月,而是自顧自往前走著,薛涼月也沒有再說什麽,可能還是默默跟在他身邊。莫遠繼續往上走。蛇窟很深,向上的出口遍布整個機關城,莫遠側耳細聽,從一個人很少的口子下方跳了上去,抽出梅花劍,唰唰幾劍刺死了旁邊的弟子。旋即拎著他們的屍體,扔到了甬道中心,隻聽幾聲機關轉動聲,甬道上方射出幾根鐵箭,釘在下方屍體上,尾羽猶自不斷顫動。莫遠沒有停留,轉身離去。已經有人被這動靜驚動,吵嚷著,腳步聲分外嘈雜,忽然之間又全部沉寂。甬道內五十步一個燭台,光影明暗間,莫遠心裏不知為何有些煩躁,走了一瞬間的神,他迴神後下意識朝身邊瞥了一眼,卻沒有看見薛涼月。他腳步一頓,旋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機關城地圖已經被他牢牢記在心中,此時隻需要找到一條人少而又近的路進入主殿就行了,據說吞日宗宗主本身武功不高,先劫持溫棲華,再問出娘的下落,等出了機關城就一刀殺了,這就是莫遠的計劃。莫遠腳步越來越急。他跳入一旁的機關升降塔,順著機關軸轉動朝上走去,看著兩邊的銅牆鐵壁不斷下移,莫遠忽然有了一種古怪的錯覺,他好像來過這裏……不止一次。仿佛有飄渺的哭聲笑聲迴蕩在他耳畔。……莫遠用力晃了晃腦袋,努力把幻聽扔出了腦袋。這時,齒輪聲止息了,升降塔的鐵門緩緩打開。濃鬱的鐵鏽味湧入鼻翼間。滿地的屍體。莫遠瞳孔驀地一縮。發生了什麽?等等那是……薛涼月拎著溫棲華的屍體,迴頭看了他一眼,神情有點冷,白衣已經被染成了斑駁的紅色,真奇怪,明明沒有風,燭光卻瘋狂地抖動著,薛涼月慢慢勾起唇,又叫了他一聲,“莫遠。”咚!他放下了溫棲華的屍體,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莫遠注意到這間大殿裏還有另一個活人,那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輪椅貼著牆壁,側麵對著他,垂著頭,剪影很熟悉,唿吸很悠長,像是在睡覺。莫遠雙眼霎時瞪大,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娘!”“哢嚓!”隻聽得一聲脆響,薛涼月一刀砍下了那個女人的頭,下一秒鮮血從斷裂的脖子裏箭一樣噴了出來,澆了薛涼月一頭一身。莫遠愣住了,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遲了半拍才發出不似人聲的大吼:“不!!!”他搶上前去,手中長劍直指那個惡鬼。噗嗤。長劍穿胸而過。巨大的衝擊力將薛涼月生生釘在了一旁的牆上,莫遠目眥欲裂,“你在幹什麽?!”薛涼月衝他虛弱地笑笑,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後,“你再看一眼呢?”莫遠扭過頭,卻驚悚地看見那斷了頭的屍體血液裏,冒出來一個又一個的齒輪,樞紐,以及一些小鐵皮,順著依舊咕嚕嚕湧出的血液流得到處都是。人的身體裏,真的有這麽多血液嗎?什麽東西滾到了莫遠腳下,他一低頭,第一眼看見了自己娘的腦袋,下一秒又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女人,再下一秒變成了他在驚雨峰看到的那個碩大鐵皮人頭。鐵皮人頭張開嘴,發出痛苦的聲音:“小六,小六,娘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莫遠駭得倒退一步,後背貼上冰涼的牆壁,一旁的薛涼月低低笑起來,慢慢抽出埋在自己身體裏的梅花劍,扔在地上,隻有半截。隨著血液冒出來的零件越來越多,莫遠再也忍不了了,轉身拔腿就跑!跑!跑!他要跑出這個鬼地方!跑了沒兩秒,他就被什麽東西絆倒了,重重摔在地上,他感覺自己骨頭都要摔碎了,根本站不起來,薛涼月半蹲在他麵前,垂著眼,伸手撩開他鬢發。動作很輕柔。“小遠,你還記得幾年前,你帶我去屋頂上看星星嗎?”薛涼月聲音極為認真。莫遠狼狽地抬起頭,薛涼月跪坐下來,把他抱起來,攬著他的後背,輕聲道,“你那時候很高興,指著天邊,說,那是參宿,那是心宿,那是北鬥。”莫遠脊背顫抖著,思緒卻隨著薛涼月的嗓音莫名沉入了迴憶中。“心宿有個別稱,叫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小遠,你有沒有想過,參商怎麽可能同時出現呢?”薛涼月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當年隻有你看得到我呢?你看——”莫遠抬起頭,看見周圍的一切忽然一點點崩塌成了碎片,薛涼月湊過來,摩挲著他的唇,低聲道:“莫遠,真的都過去了。”“我不信。”莫遠眼淚奪眶而出,“你上次就是騙我的。”薛涼月握住他的手,淡淡道:“這次不會了。”莫遠還是搖頭,腦海裏似乎有什麽在湧動,破碎,毀滅。薛涼月捧起他的臉,語氣極為認真,“莫遠,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就會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你這次你再沒出去。”薛涼月笑笑,“我迴來陪你死,好不好?”莫遠聲調顫抖:“真的?”薛涼月握住他的手,貼在唇邊親了親,勾起他的小拇指,輕聲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莫遠瞳孔劇烈一震。一瞬間,無數畫麵從腦海中流過。……月色下,摘星樓。白衣青年抱著他,哭得像個淚人兒。而他用盡全力,在那人掌心寫下三個字:不會死。這是什麽時候的事?……薛涼月也會哭嗎?莫遠愣愣地望著薛涼月,嘴裏吐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名稱。“薛門主……娘子……阿月。”薛涼月握緊了他的手:“我在。”莫遠聲音微顫:“那是……你嗎?”薛涼月眨了眨眼,“是我。”莫遠輕聲問:“那是很久以後嗎?”薛涼月輕輕點頭。莫遠沉默了一會兒,出神地看著周圍崩塌的亮晶晶的碎片,半晌,他輕聲道:“很久以後,是多久……我多久遇到你的?”薛涼月輕聲道:“十五年……也可以是,很快,你睜眼就能看到了。”--成功了。兩個月前,薛涼月跟著莫遠走下南闔山時,無意間看了一眼天邊,忽然發現天空的顏色變了,明明上山的時候還是大清早,一轉眼就夕陽如血。那時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明白了那三個問題。為什麽當初莫遠立劍心的時候沒法把他帶出來。為什麽明明外麵隻過了兩個時辰,裏麵卻已經過了三年。以及,到底該如何把他帶出來。夢黃粱的本質是循環,不斷循環記憶最深刻的幾年。莫遠記憶最深刻的當然是十幾歲的時候,這很好理解,江湖夜雨十年燈,夜深枕戈待旦之時,難免會把最美好的記憶翻出來,抖落灰塵,一遍遍反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