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隻手放下工具,將碟子推到他麵前。“你從前不常入宮赴宴,其實宮中各式菜肴的味道偶爾會更換,依我看來,今年的蟹比去年的更好吃,你也快嚐嚐味道好不好。”檀韞說。傅濯枝遲緩地“哦”了一聲,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塊,細細品味後說:“著實鮮美甜美。”“甜美?”檀韞疑惑道,“這是蒸蟹,沒有放糖……”他在傅濯枝的凝視中很快反應過來,“……油嘴滑舌。”“老天,我說什麽了?”傅濯枝忒委屈,“有人喝藥都覺得甜,我把蟹吃出蜜糖味還不行嗎?”這人耍起嘴皮來可有幾分威力,著實難纏,檀韞不跟他爭,說:“還備了醋蒜和薑汁,都可以蘸著試試……不許胡說了。”他把兩個小圓盞推到傅濯枝麵前,又提壺為他倒酒,再次淨手剝蟹,一副拒絕溝通的模樣。傅濯枝輕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忽略檀韞圓潤透粉的耳朵。第二隻蟹添置過來的時候,他借機偏頭看檀韞,說:“你自己吃,別顧我了。”“蟹性寒,我先前已經吃過兩隻了,今日又多飲冷酒,怕迴去胃疼。”檀韞說,“你認真吃,不要管我。”傅濯枝揶揄,“你從前不是說自己是鐵胃嗎?”檀韞覺得傅濯枝有時候真不知禮,知道卻偏要拆穿,不肯成全他的遮掩。他不好意思說“隻是想給你剝蟹吃啊”,隻能佯裝不高興地說:“你若不稀罕,我剝給別人吃。”這招實在有效,傅濯枝立馬不多廢話了,安靜認真地吃蟹。檀韞偷偷笑了一下,慢條斯理地給傅濯枝剝了三隻,怕他吃得太快,而後說:“你也不要吃太多。”傅濯枝乖乖說好。檀韞自斟自飲,偶爾給傅濯枝倒一杯。這瑪瑙葡萄甚是香甜,雖然是不怎麽醉人,但傅濯枝還是說:“少喝些,別又像上迴,這裏人多,你要是耍酒瘋,清醒後多尷尬。”“不怕,這裏離蓮台不遠,也有轎子,再說了,”檀韞不服氣地狡辯,“我何時耍酒瘋了?”“你沒有,那上迴在樓梯上把腳步亂得像跳舞的人是誰?歪歪倒倒直接往曬書草垛上撲的人又是誰?在我懷裏……”取笑戛然而止,傅濯枝抿了抿唇,沒再說了。檀韞卻說:“在你懷裏怎麽了?”傅濯枝不敢說實話,怕把檀韞羞跑了,躲道:“你自己清楚。”“你才好笑。”檀韞哼一聲,“你說我醉了,又說我心裏清楚,豈不自相矛盾?”傅濯枝聞言說:“你若不清楚,蓮台那夜之後再見時為何總是躲避我的目光,格外不自在?”“我……”檀韞偏過頭,心虛地說,“因為翠尾同我說了,我吃醉了,麻煩了你。”傅濯枝本沒有懷疑檀韞那夜是真醉糊塗了還是淺醉亦或是根本沒醉,現下見檀韞躲閃,倒是確認了大半,絕對不是前者。他笑了,說:“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咯。”“不許陰陽怪氣的。”檀韞側頭瞪他。傅濯枝無辜極了,“我哪有?我是真心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檀韞見他神情認真,毫無敷衍,便也跟著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有些蠻橫無理了。他猶豫了一瞬,拿起酒壺,攬袖側身給傅濯枝滿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杯示意,卻沒說話。他這樣子乖極了,傅濯枝喉結滾動,舉起酒杯湊近,卻沒有相碰,說:“沒有話跟我說嗎?”檀韞避而不答,“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你怎麽知道我有話跟你說?”“因為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檀監事,”傅濯枝微微靠近,看著檀韞的眼睛,“你這副模樣去審犯人,怕是什麽都審不出來。”可我不會在犯人麵前露出這副樣子,檀韞在心裏說。他垂下眼,又鬼使神差地抬起,瞧了瞧傅濯枝此時的表情,那樣溫柔專注,眼神裏卻又帶著點壞,在簾子外四麵八方的各色細語,遠處水台上的琴弦悠悠,昏黃溫暖的燈燭之間好看得不像話。傅世子是很勾人的。他生了張冷白的皮囊,卻又高挑勁瘦,沒有羸弱嬌弱之氣,寬肩窄腰、枝幹修長勾勒出清雅矜貴的氣質,更有適度張揚的風采,哪怕偶爾散漫隨性也改不了氣質的底色。他這樣精致卓豔的眉眼,沒有絲毫陰柔,一雙眼睛格外精彩,若他十分的柔順乖覺或是十分的浪蕩跋扈,檀韞都不會被他吸引,偏偏他就有那麽雙眼睛,在溫柔情深的底色上點染了明暗、善惡、好壞、柔硬這些各色各樣——諸如他這個人。“沒關係。”良久,檀韞的手腕都舉到有些不穩了,才莞爾道,“我有酷刑千百,不怕什麽都審問不出來。”傅濯枝聽著,不禁自嘲。於他來說,欲求的閥門早已崩潰卻無法得到滿足才是真正的酷刑。他其實早就清楚,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隻會愈發膨脹旺盛。從前,在某個角落偷偷地看檀韞一眼,每日聽人稟報檀韞的近況,若檀韞高興則他也高興,若檀韞不悅則他也滿腹火氣,若檀韞遇到麻煩則他在私底下運用一些巧妙隱匿的手段幫助一把,若檀韞與誰親昵則他徹夜難眠,翻來覆去,體內有萬千蟻蟲叮咬啃噬,酸澀痛麻……總之像隻陰溝裏的老鼠,與嫉妒貪婪與痛苦卑怯為伴,他沒有想過那些日子裏的美夢或幻想會逐漸成真。如今成真了,在中秋宮宴這樣的場合,檀韞願意與他單獨坐在簾子裏,這樣親昵。可他仍然不滿足。如果他們的關係再近一步,此時這樣近距離地凝視著檀韞微紅的臉頰和柔潤的眼睛,他就可以虔誠狂熱地親/吻這尊漂亮的玉人,讓他在自己懷裏融化,而不是隻能幹看著!傅濯枝兇狠地想。檀韞不知在想什麽,眼睛微微地瞪大了些,紅潤的嘴巴也張開了縫兒,露出一點白色的牙齒尖。他每次露出這副表情,總是可愛又無害,完全脫離了檀監事,是屬於檀韞的其中一層本真色彩。離得太近了,傅濯枝已經嗅到了檀韞臉頰邊的香氣,瑪瑙葡萄甜浸浸的,他越嗅越渴,越渴越熱,越熱就越糊塗。“啪嗒。”酒杯墜在墊子上,酒水打濕了兩人疊在一起的袍擺。傅濯枝驚然迴神,鼻尖前是檀韞熏熱的臉,隻相距一寸。他竟然不知何時湊過去了,他們差一點就會親吻。可檀韞卻沒有躲開。“你……”傅濯枝迴過神來,漿糊腦子變成清醒的漿糊腦子,啞聲道,“怎麽不叫我?”檀韞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實話說:“我沒有想起來。”第55章 宮外路“走嗎?”傅濯枝問。檀韞說:“去哪裏?”“衣袍髒了, 去換。”傅濯枝說。“你去哪裏換?蓮台沒有你能穿的衣袍。”檀韞說完驚覺不對,正欲補救,就聽傅濯枝笑了一聲。“那你跟我出宮去。”傅濯枝引/誘道, “我帶你去買小零嘴兒。”這個借口現在連小孩子都不好騙到了, 檀韞卻上了當,輕輕點了下頭。傅濯枝起身, 彎腰伸手將檀韞扶了起來,問他暈不暈?檀韞搖頭,他便鬆開手,轉身掀開簾子, 先走了出去。坐席後頭的一排廊道上除了當值的錦衣衛, 沒有別人, 傅濯枝帶著檀韞從來時的樓梯下去了。遊月台歌舞曼妙,人頭攢動,他們卻借著暮色, 像兩隻狡猾好動的貓,偷偷溜走了。他們從玄天門出去, 戴凝光不在, 當值的是個半大小子。“哎喲, 七爺爺,世子爺,您二位這真是……”那小子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一掃,笑得曖/昧,被檀韞那麽輕飄飄地一瞧,立馬不敢打趣了, 笑嘻嘻地送兩人出門上了馬車。傅一聲握著酒壺站在馬車邊,趁檀韞先行上車, 湊到傅濯枝耳邊說:“您竟然將檀監事拐出來了,厲害厲害!”傅濯枝也心髒砰砰跳,這一路都未曾平靜,他上了馬車,見檀韞安靜地坐在左側,有些拘謹,便說:“坐正麵兒去,那有靠枕。”“你是主人……哎呀。”檀韞還沒推辭完,已經被傅濯枝半攆半扶地送到了正對馬車門的位置。“兩位都坐好啦?”傅一聲歪頭探入馬車,見傅濯枝點頭,便伸手關上車門,坐上馬車,驅車順著長道離開。傅濯枝怕檀韞尷尬,主動找話說:“剛才那個小子叫你七爺爺?”檀韞答:“那是光兒的幹兒子,可不得叫我爺爺麽。”傅濯枝笑問:“戴泱連幹孫子都有了,你怎麽不收個幹兒子?”“每日有人叫我幹爹,我不習慣,再說了,我身邊有是觀就很好,也是個弟弟的年紀。”檀韞說著,伸手抖了抖袍子。“穿著不舒服麽?”傅濯枝知道他愛幹淨,便說,“車裏不冷,先把外袍脫了,把我的披風披上。”檀韞說:“那下車的時候怎麽辦?”“下車之前就會有人給你送幹淨外袍來。”見檀韞點頭,傅濯枝往檀韞那方挪了挪,伸手把角落裏的木箱子打開,取出一件淺雲色的繡金披風,而後挪迴原位,側過身子背對檀韞。檀韞伸手繞到腰後,解下玉帶,慢條斯理地把紅曳撒脫了下來,抬頭時卻瞧見世子爺的耳根都紅了。他一定在心中胡想了!檀韞抿了抿唇,自顧自地害羞起來,動作不再沉穩優雅,迅速甚至匆忙地披上了那件披風,係上帶子,又攏了攏手,確認自己沒有失儀的地方,才輕聲說:“我換好了。”“嗯……”嗓子有些粘糊,傅濯枝咳嗽兩聲,清了清,才側迴身子,見檀韞裹著自己的披風,臉頰浸著粉色。檀韞被看得撇開目光,可那視線得寸進尺,更灼熱了,他心中羞惱,不禁攏了攏披風,佯裝兇狠地瞪迴去,“你看什麽?”可惜兇得沒有半分威力,自然震懾不住如今的傅濯枝。“‘燈月之下看佳人’1,”傅濯枝問,“有何不可?”檀韞無法反駁,囁嚅兩下,隻說:“登徒子。”“這樣就登徒子啦?”傅濯枝的語氣意味不明,檀韞無端緊張,又才喝了酒,竟然逼出點薄汗來。他抬手擦拭額頭,側過身子,不肯交談了。見狀,傅濯枝不敢再逼,怕把人嚇得直接跳窗,於是也跟著安靜了一會兒。可這樣狹窄的空間,彼此若不平靜,則唿吸可聞,傅濯枝聽到了檀韞的唿吸聲,抬眼,也看見了檀韞粉紅的耳廓和側臉。這是種無聲的鼓勵,傅濯枝往前挪了挪,輕聲說:“馳蘭?”檀韞感覺到他的靠近,僵坐在原地,說:“……嗯。”“生我氣了麽?”檀韞搖了下頭。“那就好。”傅濯枝哄著說,“我怕你不理我了。”“裝乖。”檀韞說,“我坐在你的馬車裏,敢不理你麽?若是惹惱了世子,我別是要受苦了。”陰陽怪氣的,傅濯枝笑了笑,說:“既然不生我的氣,那怎麽不肯看我?”“……”檀韞抿緊了唇瓣,不肯迴答。“馳蘭。”傅濯枝又挪近了,這下直接坐到了檀韞身側。他伸手勾起金絲紗帽下的長瓔,哄著說,“轉過來看看我啊。”檀韞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隻封閉的球,不許傅濯枝侵入,“不……不想看你。”傅濯枝“哦”了一聲,佯裝難過地說:“你果真在騙我。你生我的氣了,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你別裝可憐,我不吃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