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監事客氣。”別楨頷首,“兩位慢走。”檀韞點頭迴應,出了慈安宮。傅濯枝還在看那封信,若有所思。檀韞見狀問:“世子爺看出什麽了?”“這字寫得很一般,但其中有些文章,不是當真寫得不好,是故意往不好了些,線條略微歪扭,是為了隱藏真正的字體。”傅濯枝屈指彈了下信紙。檀韞驚訝道:“當真?”“你個妙筆仙兒還不能看出來這點門道?”傅濯枝挑眉。“我也是想誇誇你。”檀韞莞爾一笑,又說,“倒是你……我好像還沒仔細拜讀過世子爺的書法呢。”傅濯枝捏紙的指頭猛地一緊,有些心虛地說:“改日給你寫。”“心虛什麽?”檀韞敏銳地問。“我怕我寫得不好,招你嫌。”傅濯枝說。檀韞卻不信,但也沒拆穿,隻看著他捏著信紙的手,“手這樣漂亮,還能寫出一幅雞爪子字不成?”“手好看和字醜,那也不衝突啊,說不準我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傅濯枝狡辯,“況且就算我寫得尚可,在你這妙筆仙兒眼中也成了下品。”後頭正被壓著日日練字的是觀暗自瘋狂點頭讚同,小爺的眼光豈止是高,簡直是十分挑剔嚴苛了!“既然你能看出文章,那這信紙就交給你去查了。”檀韞說。“這可是重要線索,”傅濯枝問,“你肯放心給我?”檀韞眉梢微挑,靜了靜才說:“我這個人疑心重,但那是知心前。且我也有個好處,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傅濯枝問:“那若有人負你呢?”“我自認眼力還不錯,身邊來來往往那麽多人,隻要那人不躲著我,我在一萬個人裏能看錯一人,已經是多了。真有人負我也不打緊,有我走眼的過錯,既錯了,我也願意承擔。隻是,”檀韞溫聲說,“我這個人睚眥必報,從不許誰欺我負我,隻要我還有心力,不曾想死了算了,那便定要他償還代價。”他前一句似意有所指,後一句也像隱晦地在說什麽人,傅濯枝聽得分明,許久後才說:“我絕不負你……的信任。”平常一句,卻擲地有聲。彼時已經到了出宮前的第二道宮門,檀韞聞言轉身。他看了傅濯枝一會兒,從他沉靜的眉眼,到如淵的眼眸,最後落在因為緊張屏息而微微繃緊的下頷,不禁莞爾。陰沉的天壓下來,檀韞抬手落在傅濯枝右肩上的手卻像一團溫暖的雲,輕輕地墜在那裏。傅濯枝渾身僵硬,緊緊地盯著那隻手。它摘掉他肩上那一片指甲大小的殘葉,應該是先前在□□那裏蹭到身上的,然後很輕地擦了擦,隔著幾層衣料,傅濯枝肩膀酥麻,牙齒跟著咬緊了。指甲是淡淡的粉,他想含住,一路嘬吻過纖細的指根,雪白的手背,像吃最喜愛的珍饈那樣,一口不剩,細細品味,最後在細細的青筋處留下一圈牙印……屬於他的印記。他錯了。傅濯枝檢討。他先前對檀韞說的那些話是不對的。他不想讓檀韞的手這樣落在別人肩上,撚葉、撫肩,更別說是兩人成雙,親密無間。隻有殺了他,才能迫使他這樣大方。絕對不行。他要爭。傅濯枝偏頭看向檀韞,咬緊的牙關緩慢地鬆開,朝他露出一記自以為意味隱晦的笑意,說:“明天見,馳蘭。”他一定不知道,方才他眼中像是藏了兇獸,有兇猛的嫉妒和貪婪,檀韞卻瞧得清清楚楚,收迴手在袖袍中蜷縮,說:“明日見。”傅濯枝凝視著,語氣很輕,“見誰?”他好似引/誘,檀韞心智不堅,咬了咬唇,避眼答:“……鶴宵。”傅濯枝滿足又高興地笑了,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踏出了宮門。天陰沉著,宮道像蟄伏的長龍,傅濯枝紅衣煞煞,在檀韞眼中逐漸走遠,最終凝成眩目的一點紅痣。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痣,滑到心口,喃喃道:“老天啊……”第51章 禮互饋“主子, 別琢磨了,快來吃西瓜。”傅一聲一手托著半隻西瓜進入前寢,放在了桌上, 往裏寢喊了一聲。傅濯枝拿著那張信紙從紫檀博古架中間出來, 外袍披在肩上,落座後問:“查得如何了?”“您讓咱們從墨跡上頭查, 還真查出來一點線索,這墨是鬆煙墨,落筆光澤微微泛黃,是下品。”傅一聲用勺子吃了口瓜, 繼續說, “宮中不是人人識字, 墨也不是便宜貨,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如此排除禦墨、貢墨以及一些珍品自製墨,就從普通墨的份額著手去查, 我已經讓人去找司禮監提督了,這宮裏的筆墨硯都歸他執掌。司禮監那邊迴話了, 說不難, 就是需要些時間。”“這紙雖說尋常, 但也不是沒有線索可查。”傅濯枝把紙貼近鼻尖,又細細嗅了一次,“這上麵有股若隱若現的味道,我總覺得在哪裏聞過。”“我聞聞。”傅一聲接過,狗似的狠狠嗅了兩下,“除了紙和墨的味道, 也沒什麽……好像有股苦味兒。”他擰眉,“太淡了, 像是錯覺。”傅濯枝接過信紙,“有些時候就是這樣,越著急想一件事,越是想不起來。”他把信折好,吃了口瓜,嗯一聲,“怪甜的。”“甜吧?”傅一聲擠眉弄眼,“要不要給檀監事抱一隻?”傅濯枝說:“這瓜,他又不稀罕。”“真要說稀罕,檀監事什麽好貨珍寶沒見過?”傅一聲說,“這就跟您給檀監事送飯菜一樣,送的就是一種普通平凡、過日子的感覺。”有道理,傅濯枝叫了衛老來,說:“去選隻脆西瓜,配上八月始興的藕和海棠花月餅盒子,我待會兒要入宮。”“好嘞。”衛老說,“那我裝八隻月餅,就用百寶花鳥提盒,如何?”傅濯枝說“可”,又說:“再取盒子裝些別的味道的月餅,到時候一聲跟我一道入宮,給翠尾是觀他們。”“好嘞。”衛老高高興興地去了。“老衛最近樂嗬嗬的,巴不得您天天給檀監事帶吃的。”傅一聲收迴目光,刨了口瓜,突然想到什麽,抬頭說,“主子,您努把力,這個月十五那天爭取把檀監事請到咱們府上來唄。”傅濯枝搖頭,說:“那天肯定有宮宴。”“哦,我忘記這茬了,今年國公和侯爺也在京城,肯定也要入宮去。”傅一聲說,“雖說沒法把檀監事請到府上來,但在宮裏喝一杯,也不錯。”傅濯枝點了點頭。吃完了瓜,傅濯枝洗漱更衣,出門去了。衛老跟上,說:“東西都裝好放在馬車裏了。”“好,別送了,迴去吧。”傅濯枝把衛老丟在原地,傅一聲拍拍衛老的肩膀,快步跟著走了。“真好,瞧著都有活人樣了……我得再去研究幾樣檀監事喜歡的菜式。”衛老興衝衝地轉身去膳房了。傅濯枝出了門,守門侍衛頷首行禮。傅一聲上前打開車門,傅濯枝踩上腳蹬,突然耳朵一動,偏頭看向右側。隻見盡頭那顆佝僂樹枝葉一晃,兩匹高頭大馬輕馳而來,在世子府門前一前一後地停下。前頭那匹馬上的人翻身下地,摸了摸馬背,笑道:“傻小子,不認識我了?”他一身灰袍便服,高大挺直,雖年過花甲,仍剛毅有力,不顯絲毫頹勢。傅濯枝垂首作揖,“外公。”“國公爺!侯爺!”傅一聲單膝跪地。“好小子,起來。”英國公讓傅一聲起身,伸手握住傅濯枝的雙手,下意識地微微埋頭去瞧傅濯枝的臉,倏地笑了,“以前還小的時候跟我行禮,我每次都要彎腰低頭才能看清你的臉,如今卻早已長大了,比我都高出一小截了。”“咱們家,就數這小子最高。”後頭馬上的人也已經翻身落地,上前握住傅濯枝的肩膀,突然雙腿微張,氣沉丹田,猛地往下一摁,傅濯枝巋然不動。他收勢,輕輕拍了拍傅濯枝的肩膀,笑道:“嗯,功夫沒落下。”“咱們世子除了有幾天睡懶覺,別的時候都是日日早起練武,跟從前一樣。”傅一聲立馬說。英國公點點頭,“到底強身健體啊,否則日日憊懶,身子要垮的。”他摸了摸傅濯枝的臉,“今年瞧著倒是比前年好些了,前年見麵的時候,眼下像長了烏青長蟲似的。”傅一聲說:“世子最近睡得好,吃飽睡足了,臉色可不就越來越好了?”“能吃能睡才是福氣。”衛侯看了眼前頭那馬車,“這是要上哪兒去?”“入宮。”傅濯枝說,“您二位還沒入宮吧?”“我們剛到,這會兒就要入宮麵聖了。”英國公哈哈笑道,“我們倆半路甩了隨行的輕騎,所以比他們早到。”傅濯枝也笑,說:“成,那咱們一道入宮,別騎馬了,上我馬車去。”英國公和衛侯先上了馬車,傅濯枝叫來守門侍衛,吩咐說:“把馬牽進去洗了喂了,讓老衛再檢查檢查院子,有沒有什麽缺的髒的。”“是,世子慢走。”守門侍衛等馬車離開,叫人搬了腳蹬進府。“哎喲,這西瓜瞧著就不錯。”英國公指了指對麵座位上的一籃子西瓜和三個盒子,“你這是進宮上供啊?”傅濯枝看了眼那一堆,說:“差不多。”衛侯看著傅濯枝,說:“我聽說你最近常常進宮?”見傅濯枝點頭,英國公納罕道:“沒聽說陛下喜歡吃瓜啊。”“更驚奇的是,以鶴宵的性子,不會主動送誰西瓜,更不會親自送。”衛侯笑著說,“小子,你是不是犯了什麽事兒,或是有事要求陛下?”“瞎猜,我這又不是送去乾和宮的。”傅濯枝說,“懶得跟你們解釋,反正你們麵聖,我去上供,誰也別礙著誰。”英國公嗐一聲,說:“孩子大了,有秘密咯。”“我不問了。”衛侯說,“對了,聽說先帝爺的九皇子從冷宮出來了?”傅濯枝側目,“您在哪兒聽說的?”“城外的驛站啊,歇腳時聽人閑聊。”衛侯挑眉,“怎麽,這消息不該外傳?”“這是內廷的事兒,涉及先帝爺,原是不讓外傳的。”傅濯枝說。“那這就怪了。”衛侯說,“還有一樁事,小皇孫。”英國公說:“其中不乏惡言啊,說小皇孫是死於皇室爭鬥。”傅濯枝輕嗤,說:“這就是意有所指了。”“因此現下九皇子的事兒傳出去也要好處,陛下赦免冷宮皇子,正彰顯仁德。”衛侯說。“我倒覺得忒巧。”傅濯枝說,“九皇子剛出來,小皇孫就出事了。陛下原本還沒決意如何待九皇子,如今小皇孫一死,這些謠言這麽一傳,陛下是無論如何都要善待九皇子了。”父子倆聽明白了,英國公問:“你這是猜測還是有證據?”“證據遲早都會有的。”傅濯枝說。衛侯挑眉一笑,說:“好嘛,關心起正事兒來了,如今咱們得叫你一聲傅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