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林乘風的情形,方越一生都無法忘懷。


    方越原本有一個溫馨的家庭,隻是在一個暗無星月的夜晚裏,一群蒙著黑布的陌生人闖進了他的家園,將他的幸福完全摧毀。


    到處都是殺戮與火焰。


    火舌劈啪的聲音,刀劍刺入人體的悶聲,哀求怒罵的悲鳴,還有敵人狂妄的笑聲。


    方越親眼看著忠厚老實的家仆被敵人亂刀砍死,來不及逃走的婢女苦苦哀求,也還是被人斬殺劍下;他最喜歡的小花園裏血流成河,那些嬌貴的名花被粗魯的漢子們踐踏在地;他敬若天神的爹爹為了護住娘親被長劍穿心而過,他的娘親則是拚命護著他和兄長逃離,更是為了他們而舍身去阻攔追兵。


    他和哥哥一直往外跑,原本熟悉的家突然變得異常陌生,就如同吞噬生命的深淵,他們跑啊跑啊,可迴廊那麽長,花園那麽大,兩個無助的孩子,在淒厲的黑夜裏,又能跑到哪裏去呢?


    兄長帶著方越躲到了假山的縫隙裏,那裏雖然黑暗,氣味也很難聞,但厚厚的假山似乎隔斷了遠處令人不安的聲音,兩個小孩瞪大著眼睛,苦苦等待黑夜的過去。


    隻可惜他們還是沒能看到第二日的黎明。


    方家人被兇狠的敵人殺了個幹淨,但敵人沒有罷手,他們清點死去的人數,發現還有兩個小孩沒有殺掉,就開始四處搜索。


    火光終於逼近了假山。盡管方越他們躲藏得很好,可他們並不知道要掩蓋掉逃亡時的痕跡,終於被敵人圍了個正著。


    大方越三歲的兄長張開雙臂,用自己稚嫩的雙手護住年幼的小弟,憤怒地看著那群殺了他們父母的黑衣人。然後,一柄冰涼的長劍,穿過兄長的心髒,又刺入了方越的胸膛。


    兄長溫暖的身子被敵人踢到一邊,黑衣人舉著火把查看方越的生死。方越雖然痛得要死,但濕漉漉的黑眼睛仍倔強地怒瞪著敵人。


    “操,都要死了還這麽兇!”


    冰涼的劍光落到方越的臉上,血水從傷口裏狂湧,方越的臉被鮮血染紅,他終於痛得暈厥過去。


    要不是一場大雨,也許方越就無法醒來。


    看著哥哥小小的身子已經變得僵硬,方越如受驚的小獸般低低嗚咽。報仇!他一定要複仇!


    那個溫柔對待他的娘親已經死了,那個抱著他誇獎他的爹爹已經死了,那個會給自己捉蚱蜢蝴蝶的哥哥已經死了,那個會做好吃的糕點的姐姐也已經死了!


    原本華美的大宅已經變成了廢墟,燒焦的木頭散發著難聞的氣息,地上的血跡已經被雨水衝刷得幹淨,昨夜的殺戮已經隨著黑夜的消失離去。方越掙紮著爬到父母的身邊,從父親的身上取下了一塊玉佩。他聽父親說過,方家的先祖曾經幫過蜀山一位仙人的忙,可以持這個信物上蜀山求助。


    方越已經不願意再迴憶自己是怎麽到的蜀山。原本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富家子,這一路上到底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白眼,忍了多少屈辱才艱難達到了蜀山。直到很多年後,方越還是喜歡吃世俗界的食物,因為他清晰的記得,那個又冷又硬還被人故意丟到泥水中的饅頭滋味。為了能活下去,他在同齡人的譏笑聲中,一口口將那個滿是泥沙的饅頭吃掉。


    方越從沒想過,他俊美無雙的容貌給他惹了多少禍端。要不是他不信任任何人,提前發現了別人的陰謀,否則早在被人收留的第一天就險些被賣到了小倌館。而他好不容易到了蜀山,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心中的自卑更讓他覺得自己汙穢不堪。


    幸好沈謝是個好人。


    幸好沈謝收他為徒。


    幸好……他遇到了林乘風。


    師尊雖然對他很好,可師尊一直忙著閉關,方越算是被林乘風帶大的。


    方越還記得,當時自己的衣衫已經破得和爛布沒什麽兩樣了,又髒又臭,幼小的身軀上到處是被大孩子欺負留下的烏青淤痕,他就這麽蓬頭垢麵地站在林乘風麵前,用防備的眼神冷冷看著他的師兄。


    林乘風完全沒在意方越身上的惡臭,他愛憐地牽起方越的小手,把他拉到池子裏小心清洗。方越開始還以為林乘風對他圖謀不軌,狠狠地一口咬在林乘風的手腕上。


    盡管林乘風吃痛,但他並沒有責罵方越,而是輕輕摸著方越的頭,柔聲解釋。一直等到方越的情緒緩和,林乘風才開始幫方越擦洗身上的汙穢,又輕柔地幫他的傷處上藥。


    方越到蜀山的第一夜,盡管已經知道自己安全無憂了,可他又一次夢見家破人亡的那夜,嚇得他不安地慘叫著從夢中驚醒。當他滿頭大汗,胸膛的傷口隱隱發痛時,是林乘風匆匆趕來,坐在他的床邊,柔聲哄他入睡。


    當有人嘲笑方越臉上的傷痕,是林乘風站出去義正詞嚴地告誡對方;


    當方越苦悶悲傷時,是林乘風靜靜聆聽方越的述說;


    當方越為了複仇發奮修煉,是林乘風讓出了自己的丹藥,想讓方越快些變強;


    當方越看不懂功法口訣,是林乘風耐心為他講解;


    當方越因為急於求成差點走火入魔,是林乘風去求了沈謝相救;


    當方越長大,幫著師兄偷魚,跟著師兄偷吃,兩人偷偷摸摸的默契;


    一點一滴,方越的記憶裏,全是林乘風的身影。


    隻是,後來他的生命中,出現了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很特別,似乎天生就與眾不同,盡管從天之驕子瞬息間淪落為前途無亮的雜役,可他仍然沒有自卑與氣餒。這讓方越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同樣是麵對眾人的譏笑嘲諷,同樣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可這個人卻是泰然處之,完全沒有一絲怨恨。這讓他忍不住想接近這個人,幫幫這個人。


    陰差陽錯,這個人成為了他恩師的弟子,也成了他的小師弟。


    方越不由自主被這個人吸引,可同樣被吸引的還有另一個,那就是他的大師兄。


    小師弟真是天下最有趣的人了,他總有那麽多異想天開的點子,那麽理直氣壯的胡鬧任性,也難怪大師兄會喜歡他,畢竟,誰會喜歡這麽沉悶乏味的自己呢。


    小師弟的烏龍搞得師尊都破天荒的笑了;


    小師弟居然和他們愛好一樣,都那麽重視口腹之欲;


    小師弟異常護短,為了他們不懼兇獸;


    小師弟居然怕高,一禦劍就鬼哭神嚎;


    小師弟黴運連連,每次尋寶都是倒黴不斷;


    小師弟妙手點睛,讓留影石風靡蜀山;


    ……


    到底是什麽時候,小師弟的眼裏,隻有大師兄的身影?


    又是什麽時候,大師兄看著小師弟的眼神,滿滿的全是快要溢出的深情?


    方越不願再去想了。


    他最重視的人,和他喜歡的人能在一起,而他也能陪著他們,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可是,有一天,他的小師弟,被逐出了師門。


    接下來,他的恩師,終於反出了蜀山,成為了散修盟的主人。


    而那個對他們師兄弟辣手無情的沈厲,居然也是師尊的弟子,叛出了天魔宮,跟著師尊去了。


    盡管師尊蓄意和他們拉開了距離,斷掉了關係,可他永遠不會忘記沈謝的援手之恩與師徒情誼,更不會將師尊與小師弟視為路人。他沒和大師兄一樣,離開蜀山去和小師弟會合。他不是怕死,更不是貪圖富貴,雖然蜀山的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冷得刺骨,可他還是堅持待在了蜀山。為的隻是沈謝的一個願望。


    師尊,你這麽喜歡你的第二個師門,把這裏當成家,希望你蜀山的傳承不要斷絕,那麽我,會幫你實現。


    時間又過去很久。


    師尊心願已了,他說要去極西之地,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了斷餘生。沈厲那麽心狠手辣的一個人,居然為師尊哭得像個孩子,在勸說無效後毅然跟著師尊一起離開。


    生無可戀的滋味,方越不懂,可他能體會。


    大師兄和小師弟終於結為了道侶,就連陸小季也成功迎娶了百花宮的丁柔。這麽多年了,隻有他還是孤身一人。


    不,應該說,有一個人,一直陪著他,在等著他。


    一次又一次的救了他的性命;


    一次又一次的深情向他表白;


    一次又一次的默默守護陪伴;


    隻是方越,並不敢相信那個人的真心。


    隻是為他的皮相所迷,隻是想要利用他雙修練功。說不定,春風一度之後,對方就會冰冷地將他殺死,好神功大成,繼承合歡宗的衣缽。


    隻是人非草木,就算冰封的心,被人一次次用真情捂著,也會熱了。就算是死,死在心愛的人手上,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我們雙修吧。”


    方越淡淡笑著,迎上了溫惜花心花怒放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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