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爺爺,太爺爺……”


    耳邊不斷傳來一陣陣叫聲,迷迷糊糊之間甚至覺察到有人在揪自己的胡子,越老太爺終於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致仕之後,從極度繁忙變成清閑自在,他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嗜睡,每日裏一大半時間都在半夢半醒中度過,而這樣的叫起方式,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看見軟榻旁邊正站著一個眼睛黑亮的孩子,他苦笑著伸出手來摸了摸那圓滾滾的小腦袋,隨即嗬嗬笑道:“小不點,你就不能讓你太爺爺多睡一會嗎?”


    “不能!”被越老太爺叫做小不點的男孩子,約摸不過四歲,此時那小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臉上沒有淘氣,隻有認真,“爹娘都吩咐過,爺爺午睡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時辰。”


    他一邊說,一邊還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晃了晃,這才一板一眼地說:“太爺爺,現在正好一個時辰,不多也不少,該起啦!早上我賴床的時候,娘還打我屁股呢。您是長輩,更不能賴床,要做家裏所有人的榜樣!”


    越老太爺頓時為之氣結。最後這句話絕不可能是周霽月說的,隻可能是他那個比鬼還精的小孫子說的!於是,當年在朝中叱吒風雲,一瞪眼就連皇帝也不敢輕易駁迴的老人家,此時此刻卻不得不在小小年紀的重孫子麵前陪笑臉。


    “小不點啊,你看,太爺爺年紀的零頭都比你大,當然不能按照你爹娘那種算法來算。這樣,以後每天下午再讓太爺爺多睡半個時辰,到時候太爺爺讓廚房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點心,好不好?”


    “不好。”小不點再次使勁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長安哥哥說,不能弄虛作假。”


    越老太爺這下是真的沒轍了。這個小不點不但遺傳了越千秋的聰明,而且還學到了越秀一的“耿直”,這小家夥以後長大,豈不是要比越千秋當年更加難纏?惱火歸惱火,可越老太爺那點子從來都是一堆堆往外冒,隻不過從前對付的是群臣,現在對付的卻是重孫子。


    “小不點啊,你太爺爺是從前太苦了,所以如今到老了,當然應該多享享福。你現在每天卯正(六點)起床就覺得很厲害很了不起?告訴你,你太爺爺當年,那可是卯初(五點)不到,寅正(四點)過後,就已經起來了。”


    “咦?”小不點頓時瞪大了眼睛,隨即就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為了上朝!我聽娘悄悄罵過爹,說他每次要上朝都拖拖拉拉的不肯早起!”


    越千秋是什麽脾氣的人,天底下就沒有比越老太爺更加清楚的了,因此他一聽就知道小不點是真的偷聽到了那小夫妻倆私底下的談話。就那臭小子,分明不是每天上朝的常朝官,卻偏偏偶爾遇到上朝就要討價還價,也不知道和誰學的……


    他嘿然一笑,隨即就搖搖頭道:“不是上朝。上朝雖說日日早起,可有馬車坐,你太爺爺的品級又高,到了宮門有人打燈籠迎接,還有人送到朝房歇息。朝會上縱然要站一會,可每天這麽站一站,對久坐的人來說也是一種鍛煉。”


    小不點哪裏聽過這樣的道理,此時小眼睛瞪得老大,滿臉的不解:“那如果不是上朝,那太爺爺為什麽要那麽早起?”


    “為了生存,說得更淺顯一些,為了吃飽肚子,為了能活下去。”


    盡管本來隻是哄小輩日後不要那麽頂真,可說到這話時,越老太爺的眸色卻不知不覺深沉了起來,那目光仿佛越過悠久的歲月,迴到了當年最苦最累的時候。


    那時候,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學徒,盡管在年幼家境還算馬馬虎虎的時候上過兩年私塾,因為資質好學得快,所以不但認了字,那幾本蒙書竟也背熟了,可到底因為家中老父故去,再也沒有了頂梁柱,不得不出來做事謀生。幸運的是,他遇到了那位一生都不會忘了的嶽父。


    “阿昌,書又看完了?你小子就是投錯了胎,要是落在那些書香門第,你肯定能考一個狀元迴來。我十幾本破書都快被你翻爛了,而且我家底薄,沒多少存貨。反正我這兒活計也不多,你又手腳勤快,我和拐彎那家書坊的陳大胖子說好了,你到他那兒去看!”


    麵對這麽一個好消息,學徒阿昌簡直喜出望外。他正要千恩萬謝,卻不防對麵的老店主突然板起了臉:“要不是阿夜說你勤快肯幹,懂得又多,浪費了這資質可惜,我才不會幫你。但那陳大胖子可不是善人,他常常下去收一些破爛的書,然後挑好的刊印出來。”


    “你呢,得擠出時間幫他抄寫,知道嗎?哎,其實是因為沒有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肯給他這樣壓榨,否則,我去求他也沒用!你要是不願意我就去和他說一聲,不用勉強。”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阿昌喜不自勝地連聲說道,“又能看書,又能練字,天下哪裏還有比這更好的差事。”


    “怎麽,比我這差事還好?”


    “不是……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段仿佛已經很久遠的對話,卻仿佛清晰發生在昨日一般,在越老太爺的耳畔響起。他輕輕閉上了眼睛,低低說道:“太爺爺當年要天天早起,那是因為早起要打掃店堂,要整理貨物,要把水缸裏的水都打滿,要把該做的雜務都做完。隻有這樣,才有時間去拐角的陳家書坊去看書,去抄書,去練字……”


    “太爺爺當年的字很難看,幸虧遇到一個專門給人代寫信的老書生,點撥了幾句,後來又在陳家書坊裏淘到幾本好字帖,足足練了好些年,走了很多彎路,最後還是被很多讀書人笑話說是字無風骨……”


    小不點似懂非懂,卻竭盡全力想把越老太爺的話都記到心裏。見太爺爺目光迷離,似乎又有些發呆,他連忙追問道:“太爺爺,那後來呢?”


    “後來……嗬嗬,後來就和你爹看上你娘一樣,你高外祖父把你太奶奶許配給了我,然後就有了你大伯祖父他們兄弟四個……”


    這樣的稱唿,一般孩子也許會覺得繞,但小不點卻是一點都沒弄錯。可到底他還小,此時竟是一張口就問道:“太爺爺,那我太奶奶呢?”


    “你太奶奶……”越老太爺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悵惘,“她吃了太多的苦,早就不在了。”


    “不在是什麽意思?”


    童言無忌,可越老太爺卻被勾起了久遠的記憶,非但沒有責備小不點,反而有些恍惚地說:“你太奶奶是個很愛笑的人,明明叫阿夜,可看到她,別人就好像看到了冬天裏的太陽,恨不得靠近一些。我也是一樣,可她到底是小家碧玉,我可高攀不起,所以隻能躲遠一點。”


    “可我那別人全都嗤之以鼻的看書愛好,卻偏偏被她卻看上了,如果不是她天天在嶽父麵前說好話,嶽父也不會這樣看重我一個窮小子。後來也是嶽父的門路,我才考上了一個小吏,後來又立功脫去了那一身吏衫……家裏的事我從前一分一毫都沒管過,全都是她忙裏忙外……唉,要不是她顧著我這個窮小子不會當官,跟著我東奔西走,也不會身體這麽差……”


    還記得阿夜臨走之前,拉著他的手殷殷囑咐,讓他照顧好自己,讓四個兒子彼此扶助,卻唯獨對身後事沒有半句囑咐,更沒有如同一般女人那樣,死活逼著他答應不能續弦,善待四個兒子,不能有別的女人……而那時候,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是怎麽承諾的?


    “我能有今天,全都是因為有你,所以你放心,四個兒子我一定會好好把他們養大成人,讓他們娶上一房好媳婦。至於我,天下就算好女人再多,那也都是別人,不是你。我不會再娶了,將來到了地底下,我們還能湊成一對……”


    那時候她又是怎麽迴答的?沒有故意說什麽漂亮話,沒有淚流滿麵地感激他的承諾,更沒有一個勁地逼他發誓,不能毀約……她隻是靜靜看著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的音容笑貌全都刻進心裏。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沒有鬆開過……


    “太爺爺,那今後您還能遇到太奶奶嗎?你們還能在一起嗎?就像爹和娘一樣?”


    “會在一起的。”越老太爺再次摸了摸小不點的頭,笑吟吟地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隻要真正有情,生死都會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


    “那就好。”小不點雖說還不太明白所謂死是什麽意思,但還是本能地撲到了越老太爺懷裏,撒嬌似的緊緊抱著他,“我以後也會和太爺爺在一起!”


    “傻話!”越老太爺這才嚇了一跳,但隱隱卻也有些高興。他在小不點的腦門上彈了一指頭,隨即輕哼道,“你以後也會遇到你喜歡的人,和她在一起就行了!”


    “不,我喜歡爹娘,也喜歡太爺爺,我和爹娘都要和太爺爺在一起!”小不點腦袋在越老太爺懷裏拱啊拱,隨即突然想起什麽,連忙挪開了頭,繼而眨巴著眼睛問道,“對了,太爺爺,我聽爹娘說過,您以後好像要陪葬什麽陵?什麽叫陪葬……唔!”


    還沒等小不點把話說完,他的嘴就被越老太爺一把捂住了。緊跟著,就隻聽這位在人前很有威嚴的老爺子連著呸呸兩聲,隨即才指著重孫子惱火地斥道:“小小年紀,不要沒事偷聽大人說話,更不許亂學一氣,知道嗎?陪……咳,總之日後不許說這兩個字,我還沒死呢!”


    見小不點滿臉懵懵懂懂,似乎還不知道說了什麽錯話,越老太爺隻能暗罵越千秋說個話也能被兒子聽去,實在是有負人稱精明。然而,這陪葬兩個字卻著實勾起了他那幾乎都快忘懷的另一段記憶。


    和他與妻子刻骨銘心的那段過去相比,和皇帝的相識相知就實在好笑了。


    看什麽都新奇,問題層出不窮,日常生活的常識一點都不懂,可以說根本不知道尋常百姓怎麽生活的大家公子,那就是當時皇帝的真實寫照。


    記得當時年輕的小皇帝呆頭呆腦地在集市上東張西望,當一問雞蛋的價格時,立刻非常不服氣地和人爭執了起來。當然,不是嫌太貴,而是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太便宜!


    所以,那時候正好出來轉悠的他在旁邊冷眼旁觀了一會兒,發現不大對勁,就立刻上前做了和事佬。他先是一口咬定皇帝是他遠房表弟,然後自己掏腰包買了一籃雞蛋,等到把憤憤然卻又一頭霧水的皇帝給拉出了集市,找了個僻靜的角落,他就露出了真麵目。


    他沒有卑躬屈膝,阿諛奉承,而是劈頭蓋臉把不知民間疾苦的小皇帝給怒斥了一頓!


    “公子到底是打哪來的?莫非小時候讀書,就沒讀過晉惠帝那個貽笑天下的故事?天下人都快餓死了,那個愚蠢的晉惠帝竟然還問為什麽不吃肉糜!你呢,被家裏嬌生慣養得連個雞蛋都以為要一百文錢一個?嗬,要真是這樣,我做主在本縣把所有雞蛋都收上來賣給你家,看你家會不會虧得血本無歸!”


    “一百文一個隻不過是你家管事報上去的價錢而已,糊弄的就是你們這些從來不知道外頭真實物價的公子少爺們!你還和別人爭,知不知道周圍那些小商小販看你的眼神就和看傻子似的?那會兒要是我不出麵把你拖走,人家能以比市價高十倍的價格向你兜售一堆爛貨!”


    那會兒皇帝在懵了之後的反應,現在越老太爺想想還是覺得好笑。因為那個之前還和人爭執得臉紅脖子粗的少年,竟是尷尬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訕訕地迸出了寥寥幾個字。


    “我……我還是第一次從家裏出來……”


    盡管那時候越老太爺並沒有得到小皇帝出走的消息,但他還是憑借那市井之中摸爬滾打,比一般官場中人更大膽更敏銳的思維做出了判斷,於是大大方方把人請迴了縣衙,讓人旁觀了縣令從審案到親民,到接見商賈大戶,商定水利事宜等等的忙碌一天。


    於是,等到宮中的人終於姍姍來遲時,年少的皇帝已經對他刮目相看……如果不是那時候的偶遇,也就沒有後來皇帝慧眼識珠,君臣相得的佳話了。當然,等小皇帝變成了真正成熟的天子之後,很容易就猜出當年他早就認出了自己。


    想著想著,越老太爺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下一刻,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越老大人,皇上召您去宮中下棋。”


    話音剛落,越老太爺便麵色大變。他想都不想就拍了拍小不點,壓低了聲音說:“快,去外麵說,你太爺爺我病了,沒力氣,起不來!”


    他明明已經致仕的人了,幹嘛沒事還要跑宮裏陪閑得沒事幹的皇帝下棋?


    然而,外間的陳五兩就仿佛千裏耳似的,笑吟吟地說:“誰不知道您老當益壯,哪裏會生病?皇上說了,舉棋不悔真君子……”


    這話還沒說完,越老太爺終於忍不住打斷道:“好了好了,別囉嗦,我去還不行嗎?”


    他的棋力比臭棋簍子好不到哪去,皇帝雖說棋力也有些糟糕,卻偏偏比他穩勝一籌,如今大事小事漸漸交給太子,竟然就把虐他這個昔日首相當成了愛好,簡直不可理喻!就連難得悔一步棋,也要被念叨好幾天,哪來的這麽小心眼!


    站起身的同時,越老太爺卻二話不說就直接牽了小不點的手,嘴角露出了一絲滑胥的笑容。今天他帶著重孫子去,若有萬一,直接放破壞力強大的小不點去攪亂棋局,要算賬的話,讓皇帝去找越千秋,就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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