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家這場事先並沒有準備的小宴,哪怕來得突然,可有大太太這樣素來精明強幹的主婦操持,自然是麵麵俱到,絲毫看不出一點亂來。而小胖子這個太子也完全不再是昔日那個風評極其不好的英王,表現得禮貌文雅,引得有份出席的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奉承個不停。


    但更多的時候,人們見到的是,當今太子殿下對姑姑東陽長公主和首相越老太爺熱絡親切,就仿佛是尋常小輩對長輩。麵對這種狀況,特意被越老太爺點名過來給太子做伴的越府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們有的暗自驚歎,有的與有榮焉,也有的竭力表現。


    就連越秀一這樣,覺得太子今天好像不隻是來給越家人臉麵的,恐怕也是衝著歸來的四叔祖來的,當發現小胖子自始至終就沒怎麽和“浪子迴頭”的越小四搭過話,也不禁有些狐疑起了對方此來的目的。


    然而,越千秋卻偏偏借口要盡一下東宮衛率府的職責,早早拉了周霽月出去,他就連一個詢問的地方都沒有,隻能老老實實按照越老太爺的吩咐在小胖子身邊負責斟酒。


    就是這麽一個他心不在焉的工作,卻引來了越府第三代第四代好幾個少年的殷羨目光。


    而今晚上顯得八麵玲瓏的小胖子,眼睛卻不時瞟向外邊,對越千秋的假公濟私大為不忿。然而,今天是他自己在路上撮合越千秋和周霽月的,此時哪怕心裏恨得牙癢癢的,卻也隻能若無其事地在那表現太子風範。當他注意到也有一個人頻頻往外看時,這才心中一動。


    不消說,那是他已經明白不是同父異母親姐姐,卻依舊對其觀感很好的平安公主。


    因此,他想都不想就開口叫道:“四夫人是在擔心千秋嗎?”


    平安公主直到越小四輕輕拿腳尖捅了他一下,這才意識到小胖子叫的人是自己,不禁微微一愣。以她的立場而言,原本最近是不願意出席這種場合的,然而,這是越府難得的家庭小宴,連太子和長公主都出席,她思前想後最終還是點了頭,隻悄悄在外衫下著素服。


    因此,她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太子殿下說笑了,千秋哪裏用得著我擔心。”


    小胖子多厚的臉皮,隻假裝絲毫沒看出平安公主的冷淡來,笑容可掬地說:“兒行千裏母擔憂,四夫人你可別嘴上逞強。千秋不在金陵的這些日子,想來你操持內外,還要天天為他擔心,實在是辛苦啦,我敬您一杯!”


    不說別人辛苦,唯獨隻說平安公主,越府其他人一時人人側目,連帶不少人的目光甚至落在了旁邊的越小四身上,尤其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看向弟弟的眼神滿是羨慕嫉妒恨。


    然而,麵對這些眼神,越小四卻若無其事,他甚至笑吟吟地主動接過了話岔,代平安公主說道:“多謝太子殿下厚愛,內子最近身體不好,不得不禁酒,我代她滿飲此杯!”


    一時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裏暗罵。你算哪根蔥!離家出走那麽多年,結果還拐到皇帝的私生女,哪有這麽好運氣!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小胖子卻絲毫不惱,反而不以為忤地點點頭道:“越四爺英雄豪傑,偏偏又俠骨柔情,有四夫人這樣神仙似的妻子,以後還有千秋這樣的兒子,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這杯我飲啦,祝你夫婦白頭偕老,你和千秋父慈子孝……”


    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小胖子眉開眼笑。而越小四哪裏會聽不出他這言下之意,暗罵這個太子都是被越千秋帶壞了。父慈子孝……這小子明明看到過他和越千秋迴迴針鋒相對,到哪來的父慈子孝?老頭子自作主張給他收的這麽個兒子,不把他氣死就算是好的了!


    坐著主位的越老太爺,此時此刻看著底下這看似和睦喜慶,實則藏著無數小心思的一幕幕,卻猶如穩坐釣魚台,笑眯眯地猶如尋常老人。


    而被大太太特意安排在和他鄰座的東陽長公主,冷眼看著下頭越小四和小胖子演戲,她卻沒有一直作壁上觀,而是突然開口說道:“越小四,你如今倒是大搖大擺迴來了,想當初你勾搭得我家阿栩離家出走,打算怎麽給我一個交代?”


    交待什麽?嚴詡現在不是挺好嗎?越千秋還給他介紹了媳婦,兒子都生了三個,比我都強,而且現在還是玄龍將軍。如果離家出走都能有這樣的成就,我也想……咳,話說我離家出走的成就也還是挺不錯的,媳婦比嚴詡家的更漂亮溫柔……


    麵對東陽長公主那樣嚴詞詰問,越小四卻竟然還有閑情逸致胡思亂想,直到大腿上傳來一下劇痛,他猛然間驚醒過來,見妻子正沒好氣地瞪他,知道是平安公主下了狠勁揪了他一下,他方才趕緊幹笑賠罪。


    緊跟著,他就非常卑躬屈膝地欠身道:“長公主,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認打認罰!您大人有大量,看在阿詡現如今嬌妻愛子什麽都不缺,而且正建功立業所向披靡的份上,不要和我一般計較。”


    東陽長公主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換成其他人,在北燕曾經那樣唿風喚雨,大權在握,如今根本就不可能輕易把姿態放下來,哪裏像眼前這個寶貨,那真是任憑什麽時候都能做小伏低,難怪能哄到那樣一個就算不得寵,可怎麽說都是公主的妻子!


    雖說對越小四那點惱恨,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得不剩多少蹤影了,但東陽長公主到底還記得對越千秋的那點承諾,當下沒好氣地說:“你少給我裝蒜!你是什麽人,我還不知道嗎?既然你說認打認罰,那我就在這和你約法三章……”


    她拖了個長音,隨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一句話,不許給我在千秋麵前擺臭架子,你不在金陵這些年,越老頭是他孝順的,你送迴來的媳婦和女兒也是他照顧的!”


    麵對這個實在太強大的理由,越小四無可辯駁,隻能舉手投降:“長公主您放心,今後那小子我絕對不招惹行了吧?其實不用您說話,我要敢彈他一手指頭,別說老頭子,就是我家媳婦和女兒,那也不會放過我呀!再說了,阿詡說不定都能打上門來!”


    如此這般軟弱的說辭,頓時逗得底下眾人忍俊不禁,就連小一輩們也有不少在那偷笑。然而,越老太爺卻微微皺了皺眉,隨即滿臉不快地說:“小四,你這話什麽意思?說得你好像是被千秋欺上頭的受氣包似的。你自己說,哪一次不是你自己非要撩撥他?”


    東陽長公主算舊帳就罷了,如今自家老爹竟然也胳膊肘明著拐向越千秋,越小四頓時為之氣結。可還沒等他開口和老頭子硬頂,旁邊就遞過來一隻酒杯,非常精準地塞到了他的嘴邊。順著那隻捏著酒杯的柔荑看清楚了那是平安公主,越小四滿腔火氣全都被澆滅了下去。


    平安公主不但用實際動作堵住了丈夫的嘴,還笑吟吟地說道:“好好喝你的酒,今後記得對千秋好一點!”


    小胖子終於噗嗤一聲也笑了起來。他自知有些失態,少不得坐直了身子,眼看越小四把酒喝下去之後,這才意味深長地說:“越四爺,千秋和我算是多年的冤家對頭,可也算是無話不說的知己,如果他有什麽做得不夠好的地方,還請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多多包涵。”


    “對,爹以後不許和千秋哥哥吵架……更不許打架!”


    當諾諾也幫腔了這麽一句時,越小四終於意識到,今天自己的處境簡直不是窘迫,而是危險!以他的性格,完全不介意此時此刻許下一大堆城下之盟,奈何剛剛對東陽長公主擺出低姿態卻被老爹嗆的先例還在,他隻能悄悄一指頭摁在諾諾腦門上,警告她不許起哄。


    越小四在越府那場規模不大的家宴上被四方圍攻的時候,越千秋正約了周霽月,輕輕鬆鬆地閑逛後花園——不是他玩忽職守,而是他認為在有越影鎮守的越府,他一點都不覺得能有人突破防線,最終殺到小胖子麵前去。再說了,東陽長公主還帶著桑紫在呢。


    所以,他非常理直氣壯地優哉遊哉,甚至當周霽月終於忍不住要迴去看看的時候,他一個閃身把人攔在了那兒。


    “我的周衛率,你用得著那麽認真嗎?你沒看這邊連人都沒有了,幾乎是整個越府的人全都派去那周邊了,就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過去,你還擔心什麽?”


    小胖子都當著自己的麵說了那樣的話,周霽月實在是不敢和越千秋過長時間地獨處,生怕自己一個不好就思路發散得太遠,到時候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念頭來。所以此時越千秋攔著自己不讓走,她越發覺得一顆心不爭氣得怦怦直跳,一時連臉都有些發燒。


    好在她可不是一般懷春少女,立刻運勁上臉,強行把那可能出現的紅暈給強壓了下去,旋即沒好氣地瞪了越千秋一眼:“你別忘了自己的職責,老這樣憊懶怎麽行!”


    “不這樣憊懶,難道還一直當著這個太子衛率嗎?”越千秋笑吟吟地隨手從旁邊拉過一根花枝,這才笑眯眯地說,“皇帝這種生物,不能湊太近了,我和英小胖遲早要保持距離,否則日後要出問題。太子衛率日後可以由武英館出來的少年英傑們去當,我功成身退就好。”


    “你才多大,就想著功成身退?”周霽月簡直被越千秋這老氣橫秋的說法給震驚了,脫口而出道,“你難不成就打算當個富貴閑人?”


    “有什麽不好?再說我一點也不閑啊,比如說把爺爺那鶴鳴軒裏的書都整理出來,把武英館下一屆招生規劃做出來,把年紀更小一些的孩子也納入進來,按照年級分別教學……我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懶得和那些老大人們去天天打交道!再說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


    說到這裏,越千秋便把花枝最頂端那一朵含苞怒放的牡丹湊到了周霽月麵前。見她微微一愣,隨即有些慌亂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就笑吟吟地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覺得這朵牡丹怎麽樣?”


    哪怕平日裏再落落大方,可麵對這種一聽就能明白的詩句,周霽月還是非常措手不及。她再次往後退了一步,顧左右而言他道:“越府這花園裏的花自然都很名貴……”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再名貴的花,在牡丹麵前都會黯然失色。”越千秋又再次難得地掉書袋,見周霽月已經比之前更加局促了起來,左顧右盼的樣子仿佛下一刻就會直接落荒而逃,他這才突然跨前一步,毫無征兆地一把抓住了周宗主的手腕。


    可下一刻,周霽月那本能之下的反應讓他差點嚐到了什麽叫做自作自受!隻不過頃刻之間,他別說偷香竊玉了,根本就是整個人差點被掀翻了摁在地上。直到周霽月一下子驚覺,慌忙把他拉了起來,他才有些鬱悶地揉了揉肩膀。


    “你這也太厲害了一點,要不是我還算熟悉白蓮宗的小擒拿手,剛剛肩膀都要脫臼了。”


    周霽月本來又是愧疚,又是糾結,可此時被越千秋這似真似假一抱怨,她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全都化成了一腔惱火:“誰要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怎麽亂七八糟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向心儀的女孩子表白,這也犯法嗎?”


    對著越千秋說話時那一如兒時一般清亮的眼睛,周宗主已經是呆若木雞,別說動彈,連腦袋仿佛都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功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恍然迴神,但第一反應竟是轉身欲逃。可她才跨出去第一步,背後就傳來了越千秋那有些幽怨的聲音。


    “不是吧?我這才平生第一次對女孩子表白,你竟然把我當洪水猛獸?那我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那一刻,周宗主簡直不知道,自己是羞憤欲死,還是心如鹿撞。她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可卻又不敢轉身,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直到感覺背後多了一個溫熱的氣息,仿佛越千秋就緊挨著她的後背站在那裏,一如年少時兩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


    “你到底想幹什麽……”


    “爺爺限定我必須在英小胖之前成親,還發動了家裏一大堆人打算對我拉郎配,那怎麽行?英小胖曾經私底下對我透露,他對皇上說,千秋這個人呢,絕對不喜歡金陵城那些官宦千金,而是要像他師父那樣,找個有共同語言的知己,這話算是被他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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