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剛剛心存死誌忘我拚殺時不同,和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大部分真相,最終泄了那口氣,仿佛打算就這樣靜靜辭世的時候也不同,當留下一道不知道是否會被人承認的遺詔,隨即又對蕭敬先撂下那樣一句意義不明的話之後,北燕皇帝最終闔上了眼睛,沒有再留下一句話。


    遺憾自然是有,但他這輩子跌宕起伏,哪怕在史書中未必會留下一個好名頭,可也終究比雁過無痕來得強。


    他曾經誅兇殺弟,弑父奪位,也曾經翻手為雲覆手雨,讓無數曾經囂張跋扈的達官顯貴為之瑟瑟發抖,更曾經揮師南下,讓占據了南方的大吳朝廷徹夜不眠,無數軍民在北燕鐵騎的踐踏下悲慘唿號。如今,這位曾經君臨北燕二十年的皇帝,卻在這戰場上最終隕落。


    不是死於權臣小人之手,不是苟延殘喘後死於病榻,而是力戰而死。至少越千秋隱隱覺得,如果北燕皇帝還能夠說幾句話,他一定會說,這是他曾經盼望過的死法……


    對於北燕皇帝臨終留下的遺詔,蕭敬先仿佛並沒有放在心上,甚至隨手一鬆,放任那塊自己拿出去的絲帕落在了越千秋手中。當越千秋將北燕皇帝最終放平在地上,隨即也不理會他,站起身來向小胖子走去,最終把那塊絲帕交了出去時,他突然嗤笑了一聲。


    他低頭看著地上那具不複往日雄武姿態的屍體,不知不覺想到了兒時。那會兒,還隻是孩子的他把這位姐夫當成嫡親的大哥看待,姐姐和姐夫的感情也很好,隻是沒有兒女。為了不讓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指摘姐姐,姐夫才有了大公主,後來又有了那些妃妾……


    隻不過,有些事隻要做了,就是一根拔不出來的刺,再也迴不到過去了。


    足足對著那張絕對稱不上體麵遺容的臉看了許久,蕭敬先這才抬起了頭。他掃了一眼四周圍表情各異的人,突然看向了登場之後,就沒什麽存在感的蘭陵郡王蕭長珙。


    就隻見他曾經賞識推薦過的這個人表情異常複雜,似乎對曾經是嶽父的北燕皇帝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盡管他推薦過的人並不止這一個,但直到如今,他都並不覺得自己了解蕭長珙。隻不過,此次他機關算盡,結果卻大出意料,事到如今,他也隻能賭一把。


    他突然開口問道:“那道遺詔,各位準備怎麽實施?我想,北燕子民一定不會覺得,被南吳大軍圍攻而死的皇帝,臨終時的遺詔還會代表他本人的意誌。哪怕現如今還剩下這些侍衛,還有蘭陵郡王在一旁算是見證者,那也沒有區別!”


    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迴到自己身上,越小四見四周圍一大堆目光朝自己襲來,不禁心煩意亂。平安公主還活著,如果讓她知道,父親北燕皇帝是直接死在了大吳手上,她還會像從前那樣把大吳,把越家當成是自己日後的家園嗎?


    更何況,之前康樂說出的那些話,隱隱點出了某個真相,他一想到今天甚至從前的幕後黑手竟然很可能與素來算無遺策的老父親有關,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如果是那樣的話,未來也許會與他反目的就不隻是妻子平安公主,也許還會有越千秋……


    當然,在此之前,越千秋一定會先和老頭子反目,哪怕那小子剛剛說得再好聽也是一樣。他絕不相信以那小子的聰明絕頂,不會聯想到這一點!


    因此,他不用裝就是一副鐵青的臉色,硬梆梆地說:“皇上歸天,留下遺詔,我自然會竭力照辦,但哪怕殺了我,你們也休想借此插手大燕。畢竟,就算有遺詔,這天下也沒多少人會承認小十二一個女人坐皇位!所以,如果你們打算用什麽美男計來誘惑她,那也休想!”


    見越小四說著就用輕蔑的目光瞅了自己一眼,越千秋頓時為之氣結。原本心裏很不好受的他,這會兒竟是丟開了剛剛那點鬱悶和糾結,迅速地調整了心情。


    “蕭長珙,你別在這說鬼話,誰稀罕十二公主了?竺小將軍和甄容呢?你又用了什麽陰謀詭計把他們倆給撇開了?現在插翅難飛的可是你,你要不說實話,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一提到甄容和竺汗青,越小四心中一跳,隨即一張臉不知不覺陰沉了下來,甚至連嚴詡轉而看向他那不懷好意的眼神都沒在意。


    他怒氣衝衝地說:“你自己倒是跑得飛快,現在還來問我他們怎麽樣了?竺汗青那個狡猾的小子,阿容又不曾招惹他,還幫他成功退敵,掩護了你殺出來找蕭敬先算賬,可竺汗青竟然那麽沒度量,剛剛竟然扣下了阿容那些人,說是要等他爹竺大將軍來了再做計較!”


    “我看他是過河拆橋,當時恨不得把我都扣下來!若是阿容能夠跟我一同過來,怎麽也不至於讓皇上這般結局!”


    然而,說到最後一句,越小四的表情不禁也有些不自然。剛剛北燕皇帝身死的這件事影響重大,甚至還關乎越家日後的安定,越千秋好不容易把話題岔開,他怎麽又自己主動把這個話題重新岔迴來了?想到這裏,他立刻又變換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麵孔。


    “皇上已故,如果貴國還有半分認同兩國敵體的意思,那麽,就把皇上的遺體還給我,我帶迴去好好安葬!接下來不論你們是要繼續打,還是就此收兵,隨便你們,我們大燕全都一一接著!”


    如果他早知道老頭子竟然會把北燕皇帝坑死,他打死也不會摻和此次的事情!現如今事情到了這份上,他怎麽才能遁走?在這麽多吳軍前頭露了麵,他日後重迴金陵難道要學蕭敬先,喬裝打扮才能在外走動?他總不能孤家寡人在北燕當一輩子蘭陵郡王吧!


    戴靜蘭眼神一閃,待想說話,可他隨即意識到自己雖是領軍大將,但等到各路兵馬都過來之後,有那位竺大將軍在,他也就不算什麽了。


    更何況,就算竺大將軍,在這種大事上頭,也未必記得上東宮太子更有話語權。畢竟,這一次皇帝派太子來霸州,本來就有磨礪東宮的意思。


    於是,戴靜蘭沒說話,小胖子就隻見無數人刷的一下轉頭看向了自己。若是換成從前,他怎麽都會有些發怵,可此時此刻,他卻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直接慨然點頭答應了下來。


    “北燕皇帝乃是一國之君,如今既然已故,遺體自然歸還貴國,迴頭到霸州城收殮入棺,請蘭陵郡王把靈柩護送迴去。隻不過……”小胖子頓了一頓,卻是補充道,“這要等到我大吳三軍匯合之後。還請蘭陵郡王耐心等候片刻,如此大事,我總得知會竺大將軍他們一聲!”


    嘴裏這麽說,小胖子卻忍不住朝北燕皇帝那冰冷的屍體再次看了好幾眼,心情極度複雜。北燕皇帝在臨終之前,對越千秋和蕭敬先都有囑咐,可對他卻是看都沒看一眼,顯然是根本就不認為他會是他的兒子。他自己當然也希望自己不是,可細想過後卻又生出了另一個念頭。


    也許就算北燕皇帝認為他李易銘有那一絲希望是他的兒子,卻也更加不希望他因此而受到疑忌呢?如果真的是因為那一點,北燕皇帝自始至終都忽略了自己,那麽不論怎麽說,那個被越千秋罵成是一生都沒做好父親的人,總算是做了一件還算不錯的事……


    小胖子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突然瞥見身旁越千秋搖搖欲墜。他和人打交道這麽多年了,見慣了越千秋無所不能的強勢模樣,此時不禁微微一愣。下一刻,他就隻見人一頭栽倒了下來,這下子,他頓時整個人都懵了。


    好在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在關鍵時刻愣神,一前一後兩個人影飛也似地衝了上去,搶在越千秋和地麵接觸之前,四隻手穩穩當當地把人接住。緊跟著,兩個人就抬頭對視了一眼,嚴詡歎了一口氣把手縮了迴去,隨即衝著周霽月說:“霽月,麻煩你這幾天照顧一下千秋。”


    周霽月哪怕比不上越千秋那千迴百轉,不走尋常路的腦袋,可也已經隱隱覺得不對勁,此時嚴詡這一說,她不禁心裏咯噔一下。然而,她還要考慮一下如何開口,可一旁卻到底有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了。


    小胖子便是立刻跳了出來質問道:“表哥……唔,嚴將軍,你和千秋師徒多年,他一直都把你當成父親一樣看待,這種關鍵時刻,你不照顧他,卻交托給周姐……衛率,這不大好吧?不說男女有別,總有些不便,就說他去救北燕皇帝,這是我吩咐的,並不是他自作主張!”


    “而且,千秋這狀況未必是單純的脫力,總得讓人先看看狀況才好!”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在理,不禁提高了聲音叫道:“宋姑娘,能不能請你幫千秋看看!”


    宋蒹葭剛剛沒能救北燕皇帝,還目睹了蕭敬先往人大腿上插刀的恐怖一幕,這會兒心還有些怦怦直跳,此時聽到小胖子這召喚,她方才如夢初醒,連忙趕了過來。等到她在越千秋身旁蹲下,把脈之後又試探過鼻息,心跳,甚至翻看人眼皮子看了看,她不禁眉頭倒豎。


    宋小姑娘可不是好脾氣的人,發現脈象不對,她立刻眉頭倒豎罵了一聲:“誰給他下的那麽厲害的藥,又給他那樣亂治了一通,這不是害人嗎?”


    此話一出,嚴詡和周霽月全都嚇了一跳。剛剛對小胖子的指責頗有些百口莫辯的嚴詡更是脫口而出道:“千秋被人下了藥?誰幹的!”


    他一麵說一麵抬頭怒視越小四,卻隻見人仿佛有些心虛,他不禁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就要去揪對方的領子。然而,越小四還來不及還手反抗,就隻聽蕭敬先冷冷說道;“迷藥是已經死了的北燕皇帝下的,至於暫時讓千秋能夠恢複活動能力的藥,是我給的。眼下如果他有什麽閃失,北燕皇帝已經死了,你要找人問責,不妨找我。”


    這一次是嚴詡正在愣神,宋蒹葭卻抬起頭來,火冒三丈的她到底還記得蕭敬先算是她的師長:“蕭先生,北燕皇帝給千秋下的本來就是虎狼之藥,慢慢休養服藥,將藥性清理幹淨,這樣也就夠了,可你給他的那是什麽東西?以毒攻毒?可那種東西有多傷身體,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而且今天千秋一戰再戰,榨幹了他的每一點每一滴力量,狀況自然更糟。隻不過,如果他不服下第三顆藥,他的狀況會容易調理得多。但他的最後一顆藥丸,是耗費在嚴將軍你身上,因為他和你拚了好幾招,沒錯吧?再者,你們覺得,碰到今天晚上這種狀況,千秋會甘心安安分分不動彈嗎?”


    “承認吧,他做不到的。你們總不會覺得他和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一樣,在麵對袍澤拚死的時候,他隻能用刀架在脖子上去威脅別人。隻不過,他根本沒想到,明明陷於危局中的人卻隻是被人放出來的釣餌,而明明占據絕對上風的人最終卻敗亡。我這個一次次悄悄推手,卻瞞著哄著他的家夥,確實對不住他,可你們一個個捫心自問,有幾個人能說對得起他?”


    “一直以來欺騙他的人,難道不是他最親近的你們?”


    宋蒹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然招來蕭敬先這樣的反擊,一時又羞又怒。雖說蕭敬先罵的不是她,可總歸把很多吳人都帶進去了。可她正想反唇相譏的時候,卻被周霽月一把抓住了手腕,緊跟著,她就看到這位一貫敬仰的姐姐朝她輕輕搖了搖頭,分明叫她不要隨便接口。


    果然,蕭敬先這借題發揮,嚴詡麵色鐵青,卻偏偏沒辦法反駁;戴靜蘭那是心情複雜,也不想反駁;小胖子則是正糾結越千秋到底情況如何,而且他覺得自己也是被欺騙的那個人,同樣是受害者,比起愧疚,更多的是鬱悶糾結。可就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千秋是不知道很多事情,但他也早就看清楚了很多事情。反倒是你,晉王殿下,你能夠因為千秋被擒便主動自投羅網,看似有情有義,可你敢說不是主動把自己送到北燕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讓他對你放鬆警惕,借機興風作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吳軍三路合圍,那是因為嚴將軍發現霸州以北兵員調動,並沒有泄漏過消息,我也不曾讓你出力配合。就連你這深入北燕,也是你自己要求的,千秋跟去也隻是因為這孩子心性使然。所以,今天林林總總,談不上誰利用誰,不過是爭一個高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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