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詡到底對北燕皇帝說了什麽,人怎麽會這麽一個反應?


    那封信上明明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說什麽他和小胖子乃是一胎雙生,但一個是北燕皇帝的兒子,一個是大吳皇帝的兒子。但要知道,這年頭是沒有dna鑒定的,要是一個女人不止有一個男人,那麽除非相貌相似到不可思議,否則就是神仙都難以斷定她的兒子是誰的!


    當然,信上也不是沒有一丁點看似有價值的幹貨,比如,挑明了當年北燕皇後死前去往南吳的一段經曆。人當然不是去遊山玩水的,而是悄然南下前往試探虛實,期間眼見得南吳君弱臣強,於是想方設法巧遇南吳皇帝,力激東陽長公主,和如今的首相越老太爺立下賭約。


    然而,越千秋卻隱隱覺得,和那堆他嗤之以鼻的秘辛相比,北燕文武皇後在南吳的那段經曆,他比較認可人和皇帝有過春風一度,也和東陽長公主深入接觸過,對那性格上有相似之處的兄妹二人起了一個相當強的促進作用。


    但要說人在那時候和他那位九尾狐似的爺爺有什麽瓜葛……


    嗬嗬,那絕對不可能!不可能的並不是兩人有接觸,而是如果有接觸,一定不會是那時候,而應該是更早!以那位皇後當初在王妃的時候就勾結了秋狩司的手段,如果真的對北燕皇位有想法,乃至於對天下有想法,說不定在更早的時候就來過大吳。


    之前爺爺對他身上似胎記似紋身的那東西撒過謊,在北燕皇後的事情以及收養他的事情上,也多有不盡不實之處,所以他更傾向於認為,那位文武皇後早就曾經接觸過爺爺!


    胡思亂想的越千秋眼見北燕皇帝三言兩語激勵了士氣,突然有些古怪地瞥了一眼嚴詡,隨即生出了一個更加無稽的念頭。剛剛看著那陌生的娟秀筆跡,他甚至覺得那種行文風格依稀相識,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封信背後的人不是某個神秘的女人,而是自己的爺爺!


    不會是……嚴詡在看信之後掉包了吧?或者信根本就是爺爺炮製出來的?


    盡管即將麵對一個即將徹底暴走的北燕皇帝,但越千秋就是忍不住往師父身上瞟。而一直都在擔心越千秋立場的小胖子,非常敏銳地發現了他的視線問題,不由得也偷覷嚴詡,心中很是疑惑越千秋這眼神到底什麽意思。而他們的互動,自然而然落到了某些有心人眼中。


    戴靜蘭微微皺眉,隨即眼神漸漸流露出幾分鋒銳。他舉起手中戰刀,眼見左右騎軍漸次散開,立時就沉聲說道:“昔日我和劉師兄因為家眷被執,不得不棲身北燕時,皇帝陛下一直都對我們頗有善待和禮遇,這一點,我至今感念在心。”


    “但是,朝廷奸臣負我,卻不是朝中君王負我,更不是大吳百姓負我,因此哪怕皇帝陛下曾經對我推心置腹,許以王爵,我仍然不能從命。畢竟,在我和劉師兄迴歸之前,皇上終於乾綱獨斷,斬除了奸佞,還了我和劉師兄清白,更給了眾多武人希望!”


    這話說得有禮有節,哪怕戴靜蘭身後眾多將士,其中有對這個主將完全服膺的,也有對其依舊抱著幾分保留意見的,可此時此刻他們都覺得這位主將分外可敬。果然,下一刻,他們就隻聽戴靜蘭沉聲喝道:“諸軍聽令,奮力向前,有我無敵!”


    一聲令下,已經做好準備的兵馬驟然突出,如同兩支利矛一般,朝著北燕皇帝的方向唿嘯而去。此時此刻,縱使那位君王氣勢未墮,可僅僅幾十個侍衛的保護圈乍一看去卻是分外薄弱。縱使越千秋還能聽到後方陌刀陣方向那不斷傳來的喊殺聲,可在他看來,大局已定。


    不但他這麽看,嚴詡和小胖子同樣如此認為,幾乎每一個吳人都那麽認為。尤其是身處後軍陌刀陣,生在北燕七歲才迴歸吳地的戴展寧,更是有一種自己在見證一段輝煌落幕的感覺。然而,剛剛隨同其他袍澤奮力阻敵,已經建功不少的他,卻突然聽到了一個尖利的聲音。


    “陛下,那不是皇後娘娘當初救過的鷹,那封信是假的!”


    別人對於這個聲音也許會感到陌生,但越千秋和小胖子卻絕不會,周霽月也同樣不會。畢竟,他們一個曾經在北燕和康樂來過一場半夜三更的刺探交鋒,一個曾經因為越影傳話而領著康樂去見小胖子,另一個則是親手從對方手中接過了北燕天子六璽。


    然而,他們的反應卻根本及不上北燕皇帝。那位剛剛已經下了死誌的北燕皇帝,此時完全沒有了最初那寧願玉碎不願瓦全的決絕,握著戰刀的右手甚至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便厲聲喝道:“來的可是康樂?”


    “是奴婢康樂……該死,快滾開,別攔著我……”聽這聲音,任憑是誰都知道,那位北燕尚宮顯然是遇到了重重阻攔,而且十有八九是吳軍。


    戴靜蘭麵相比劉靜玄儒雅,骨子裏卻和那些最在乎別人怎麽看的書生截然不同,而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如果必要則絕對不擇手段。因此,眼見北燕皇帝戰誌銳減,他輕喝一聲,除卻兩翼壓上的兵馬之外,他左右親兵竟是隨同他一塊下馬,齊齊解下了背上的兵刃。


    瞬息之間,和後軍剛剛那陌刀陣一樣,中軍騎卒下馬,竟又是一個陌刀陣。見此情景,嚴詡毫不猶豫地從戰馬褡褳中取出了自己的那把兩段式陌刀,三下五除二裝好之後,便二話不說地和戴靜蘭站在了平排。緊跟著,他就頭也不迴地喝了一聲。


    “千秋你別逞強,老老實實和太子殿下一塊呆著!”


    小胖子本來有些蠢蠢欲動,可聽到這句一塊呆著,想到這些天聽到最多的字眼就是老實呆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再要麽就是委婉警告他不要冒進,謹慎為上,耳朵早就起老繭的他終於忍不住了。他轉頭瞥了一眼躍躍欲試的東宮侍衛們,突然問了一句。


    “這麽大的場麵,大家想僅僅是做個旁觀者嗎?”


    “當然不!”小猴子第一個嚷嚷道,“活捉北燕皇帝,那可是老大的功勞!”


    雖說附和小猴子的聲音此起彼伏,但如慶豐年這樣生性謹慎的,則是沒有輕易發表意見。而小胖子也沒能再說什麽煽動的話,因為周霽月想都不想就伸手攔住了他,越千秋更是笑眯眯地說:“太子殿下,有道是困獸猶鬥,更何況困龍?就戴將軍那步騎同出的厲害,等我們衝上前去,連口殘羹剩飯都喝不著。而且,還要留下一個太子和人搶功的惡名。”


    難得越千秋稱唿如此嚴謹,可說出來的話卻偏偏是一盆從頭澆到底的涼水,小胖子不禁大為氣餒。同樣怏怏的還有那些自忖作為東宮侍衛卻沒怎麽建功的武英館少年們。可下一刻,越千秋卻又說出了一番讓他們精神大振的話。


    “戴將軍左右軍和中軍都已經壓上去了,後軍還在阻截敵人,眼下可以說再沒有任何餘力。可他之所以敢全線壓上,不就是覺得若有問題的話,這裏還有我們這些人嗎?所以,作為這戰場上的一支生力軍,大家不應該妄自菲薄,說不定接下來還有更好的表現機會呢?”


    熟悉越千秋的周霽月在肚子裏苦笑一聲。此番從霸州城裏護著小胖子一塊出來的,東宮侍衛六七十人,侍衛馬軍不到兩百人,雖說在霸州城中操練過陣形和對戰,但默契度可以說是糟糕到了極點。要說單人論起來都是好手,可放在偌大的戰場中,卻連個水花都翻不起來。


    可放在越千秋的嘴裏,那就成了足夠左右戰局的力量!


    越千秋確實隻是隨口說說安慰眾人,他自己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現如今已經是半廢狀態,所以壓根不希望小胖子一時衝動就號召人去冒險。在他看來,保護了太子殿下在這戰場上全須全尾地迴去,迴頭就已經是大功一件了,相反讓人磕著碰著卻是莫大的過失。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舍易取難?


    然而,他很快發現,自己竟是有點烏鴉嘴……更準確地說是一語成讖的特質!


    就在戴靜蘭雙翼騎兵眼看就要殺進那些保護皇帝的侍衛中,蕭敬先身邊那些原本已經倒戈的侍衛們突然有了非常奇怪的動向。就隻見他們竟然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撲向了北燕皇帝——然而,卻並不是與吳軍合力進攻,而是拚死擋住了頭前幾騎人。


    也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麽兵器,頃刻之間就隻見人仰馬翻,幾騎人先後落馬墜地,生死不知。他們身後眾人見狀自然又驚又怒,有衝動的不禁衝著蕭敬先大喝道:“晉王蕭敬先,你到底是哪邊的?”


    眼見自己身邊過去的那些侍衛趁著人仰馬翻之際,須臾之間竟是動作迅速地拿出工具,楔釘拉繩布設了好幾條絆馬索,絲毫不理會其他侍衛那不信任的目光,蕭敬先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他們是我的人,但到底還自認為是大燕子民。更何況,在我們郎舅二人還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就這麽死掉一個,實在是不符合我為人處事的宗旨。”


    蕭敬先說這話的時候,盡管孤身一人,若是激怒吳軍,騎兵縱馬踩踏上去,縱使他再高手也難保性命,可他站在那裏,卻偏偏有一種從容自若的風範。然而,那位因此而得到了一絲喘息之機的北燕皇帝卻沒有因此而生出感激之意,反倒是哂然冷笑了一聲。


    “你散布謠言,以至於朕這一支大軍四分五裂,吳軍得以趁虛而入,現如今事到臨頭之際,你又裝好人?朕從來都知道你很瘋,卻不知道你是這樣反複無常的瘋子!”


    “那皇上現在該知道了。”蕭敬先對北燕皇帝的譏諷絲毫不以為意,即便是看到戴靜蘭的中軍已經距離不遠,兩邊騎兵更是已經重振旗鼓,隨時就能殺過來,他依舊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一下,“我去南吳,不是因為那邊開出了多優厚的條件,就和我眼下要救你一樣。”


    “因為我也正等著康樂能夠帶來一個答案,那是我把她送過去的時候,就等著的答案!”


    小胖子此時已經完全傻了眼,他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突然改弦易轍的蕭敬先,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這是為什麽……”


    唯一一個絲毫沒有意外,或者說料到蕭敬先會出幺蛾子的越千秋,則是出聲說道:“霽月,傳令下去,保護好太子,隨時預備出擊。”


    他一邊說,一邊果斷拿出了最後一顆藥,準備如有萬一立刻服下。他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那就是在今天經曆了一係列亂七八糟的事件之後,真正的重頭戲,應該就快要到了!


    盡管一大堆少男少女們眼看自己的山長突然倒戈幫起了北燕皇帝,一時間無不覺得摸不著頭腦,可越千秋的話到底沒人會忽略。不用周霽月吩咐,每一個人都開始立馬檢視身上的兵器,然後按照往日他們演練兵陣的隊列開始集結。


    相對於他們,那些侍衛馬軍們就要顯得保守很多,為首的軍官先是去看小胖子,瞅了老半晌發現人在發呆,就小心翼翼先上前去請示。等如夢初醒的小胖子聽人轉述了越千秋的話,他就不假思索地說:“那就按照千秋說的,做好預備,有備才能無患嘛!”


    話音剛落,那位還來不及下令的軍官就聽到了越千秋那冷峻的聲音。


    “來了!”


    隨著這聲音,便隻聽一個淒厲如同鬼哭似的聲音驟然響起。在這原本就寒風獵獵的夜晚,這聲音不但纏繞在人的耳邊,仿佛還會主動纏繞在人的身上,讓人不知不覺行動遲緩,進退兩難。然而,戰場上人多煞氣重,隻是一小會,那聲音的效果就完全消失了。


    可隻不過就是剛剛眾多人失神的那麽一會兒功夫,北燕皇帝身前不遠處,就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麵色蒼白如同死人一般的蕭卿卿,另一個卻是周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康樂。麵對這一幕,嚴詡不禁和戴靜蘭交換了一個眼色,而越千秋更是氣急敗壞地一拍巴掌。


    “剛剛被蕭敬先那一鬧,就沒注意到蕭卿卿!她肯定是趁著機會悄悄去把康樂弄了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康樂踉蹌向前幾步,這才朝著北燕皇帝軟軟跪倒在地,隨即哀聲說道:“皇上,那個以皇後的名義給晉王殿下每年送信的不是別人,就是丁安,她沒死!她說,當初皇後娘娘收養了一個棄嬰,決定收為義子,後來沒兩天又產下一子。在南吳金陵時,正好有刺客殺來,隨從侍衛等人死傷殆盡,她們兩人各帶一個孩子離開,丁安臨走時拿到了皇後娘娘寫給晉王,每年一封,足足可以送上十幾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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