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突然前來投奔的大舅哥,南京副留守隋大人非常煩惱。


    相比北燕那些家世顯貴的高官,他算得上是寒門出身了,如果不是靠著妻子的娘家一路鼎力資助,他也不會有今天,再加上妻子該溫柔的時候溫柔,該賢淑的時候賢淑,該有手段的時候還有手段,所以家和萬事興,一貫敬重妻子的他從來都把嶽家當成自家人。


    聽說蕭敬先到了永清城,他就嚇了一跳,聽說蕭敬先當著永清城這些縉紳和行商的麵,一刀砍了新君的小舅子,他就更加魂不附體。然而,作為姑爺的他好歹還有幾分擔當,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做出了決定。


    “永清城這件事,你們離開得早,總算還能開脫。我現在去求見一下皇上身邊的徐將軍。唉,現在也隻有他算是好說話的,求上去還能麵聖。其他人那是一個個兇神惡煞,仿佛恨不得把我們統統一擼到底,騰出位子來安置他們的人,齊大人竟是隻知道步步後退。好在隻要我稟報得早,說不定不但無過,反而有功,畢竟晉王蕭敬先那可是一條大魚。”


    陳家人帶來的大麻煩解決了,但小麻煩卻還在。現在自家屋宅不夠,隋副留守就算再想幫忙,卻也沒辦法。好在妻子陳夫人通情達理,陳家人也體諒如今南京城裏達官顯貴紮堆的情況,提出自己出錢租住客棧,請他幫忙拿個帖子,這點小事他自然一口答應了下來。


    而當妻子提出想要留下老父親住在家裏時,他更是連連點頭:“嶽父大人已經是高壽九十的人了,一路顛簸已經很辛苦,自當留在我這兒好好休養!”


    於是,隋副留守匆匆忙忙出了門,蕭敬先就被當成祥瑞似的,小心翼翼地在眾多人夾道歡迎之下,挪進了新隋府中一出逼仄卻還算清雅的小院。


    跟在旁邊的越千秋眼見那位顯然至少四十好幾的陳夫人進進出出張羅內外,做事井井有條,他不禁很擔心蕭敬先一個不好被看出點破綻來。


    然而自始至終,在永清城幾乎被人當成大魔王的蕭敬先始終就在躺椅上,那均勻的鼾聲就沒停下來過,仿佛真的沉浸在深沉而甜美的夢鄉中,絲毫不在意那些偷偷打量的目光。


    而陳夫人在親自鋪好了被子之後,眼看那兩個抬著躺椅的健仆上前來到床前放下躺椅,嫻熟地把老太爺抬上了床,她聽到人輕輕唔了一聲,仿佛是被驚醒了,就立時滿臉堆笑地上前問道:“爹,可要我讓人送水來沐浴嗎?”


    “嗯,讓他們去抬就行,你去吧。”


    聽到這略有些含含糊糊的一句話,陳夫人卻也不再堅持,掃了一眼兩個健仆,以及床邊上侍立著的越千秋,她非常有威嚴地告誡了幾句好好伺候之類的話,隨即就悄然退下了。她這一走,兩個健仆卻是立時出門去抬水,而長舒一口氣的越千秋則快步來到了床邊。


    “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了人家的老爹?也不怕人家因為你的體格問題看出了端倪來!”


    “首先,你沒見過的那位陳老太爺很壯實,平常他雖很少見人,卻也是常常下地行走的,他的重量和我差不多。任何人被當成豬似的養了七八年,都不可能瘦得和蘆柴棍似的,所以體格上不成問題。”蕭敬先先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說完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當年安插在陳家的這家夥就是這樣憊懶不理人的性格,多年下來,陳家人早就習慣了,這位已經出閣多年的小姐是陳老太爺的小妾生的,幾歲的時候真正的陳老太爺就死了,所以她見慣了老爹那副懶洋洋不理人的模樣。”


    說到這,他直接坐起身,隨手清理了一下那雪白的頭發,這才繼續說道:“我這化妝要除掉太麻煩,你洗個澡之後離開這裏到南京城四處去晃晃,打探一下情況。等明天,我們去見徐厚聰。”


    越千秋對徐厚聰根本談不上信任,但對於蕭敬先肯放他獨自出門,他還是很高興。反正他今天並沒有打算惹出滿城風雨,隻打算去天豐號那邊報個平安抵達的口信而已。因此,他破天荒沒有和蕭敬先抬杠,等到水送來三下五除二先痛痛快快洗了洗,然後就更衣出了門。


    作為“陳老太爺”的親信,越千秋的出門幾乎是輕易得無以複加。隻憑一句老太爺想吃南京的名點,指名讓他親自去買,他就順順當當地出了隋府大門,得到的囑咐也隻有一句早些迴來,晚上會有夜禁。而與此同時,他還得到了一塊刻有副留守隋的腰牌。


    毫無疑問,就算夜禁之後撞上巡行兵馬,這塊令牌也能發揮一點作用。隻不過,想到之前在城門口時被人查檢的那般態度,越千秋並不是太信任這塊腰牌的作用。


    盡管這座頗為巍峨的雄城如今是北燕的南京,可越千秋即便隻憑著自己那一點點地理知識,也知道這裏便是後世的帝都,大名鼎鼎的北京。這一個字的差別,隻是如今代表一南一北兩個國家的地理位置。隻不過,此刻走在那些街巷裏,他完全找不到一絲一毫熟悉的痕跡。


    可他到底不是第一天來到這個世界,哪裏有什麽感慨滄海桑田的空隙。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雖說臨街的各家店鋪並沒有全都關閉,遠處還能聽到絲竹管弦的聲音,但大街上行人漸少車馬稀卻是顯而易見的。


    他一路走一路記路,最終找了家門頭氣派,還沒關門的茶樓,進去買了一包號稱名產的茶點,拎在手中當成是遮掩,同時又裝作剛到南京的外鄉人,向掌櫃和夥計打聽了一下狀況。


    因為越千秋炫耀似的拿出了隋副留守的腰牌,證明了自己不是什麽可疑人,又在這裏買了東西,掌櫃記得那位隋副留守從前在南京官聲還算不錯,再加上對那些雀占鳩巢的外來人士並沒有太大的好感,他便打開了話匣子。


    “皇上才帶了千把人,突然到的南京,別說咱們,恐怕就連你家那位姑爺,事先也根本就毫不知情。”掌櫃一麵說,一麵壓低了聲音,“你家姑爺南京副留守隋大人算是和留守齊大人關係不錯,所以才至少還留著位子,其他南京城的那些官兒,嘿嘿,如今都靠邊站了。”


    越千秋趁熱打鐵地問道:“皇上身邊如今有哪些得意人?我初來乍到,挺好奇的。”


    “這話你問我就問對了。第一得意的自然是留守齊大人,他靠著聲援皇上,得了皇上寵信,而且他首倡支持皇上,所以,眼下算他最得皇上寵信。隻不過,齊大人是個麵團似的性子,如今竟是被那些上京來的人蹬鼻子上臉了。皇上帶出來的徐將軍掌禁軍……”


    聽到這掌櫃滔滔不絕地說著自認為正確的話,一口咬定南京留守齊宣和徐厚聰是最有實力的,可說出來的理由去很粗淺,越千秋就懶得再聽了。他嗯嗯啊啊應付著這位被自己勾起談興的掌櫃,臨到末了,這才不動聲色地探聽了一下天豐行。


    結果,那掌櫃立刻眉頭緊皺了起來。


    “天豐行?哼,他們是運氣好,竟然被還在潛邸時的皇上給了收了去,如今名正言順地成了皇家的產業。那個在南京主事的丫頭更是走運,原本她是老參堂的少東家,可老參堂跟了蕭長珙那個逆賊,整個兒被查抄了,她卻因為早早就和父親決裂,被六皇子的人挖過去主持天豐行幸免於難。簡直是笑話,謝家是一體的,憑什麽她還能一步登天,不過是靠色相……”


    麵對這個嫉妒心發作,抱怨連天的掌櫃,越千秋這次實在是不想聽下去了,等到三言兩語套出天豐行所在,他就立刻離開了茶樓。


    雖說他對於這北燕南京城的街道絲毫不熟悉,但好在天豐行的地點相距這家茶樓並不遠,他花了沒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條街,看到了直接掛在街口的招牌。


    與其說招牌,不如說那是印著天豐號三個字的路燈,在如今這年頭,如此招攬生意的方式非常少見,他不禁多看了兩眼。然而,看到路燈底下那戴著鬥笠如同釘子一般站在那裏的兩個黑衣人,越千秋不敢貿然靠近。他想了一想,看了看手中提著的點心,立刻選擇了繞路。


    當發現天豐行所在的小街兩側全都被人守著,他立刻就意識到,恐怕是有非同小可的人在這個時候造訪了此地。他找了個妥善的地方藏了點心盒子和那枚隋副留守的腰牌,隨即重施故技,潛入了天豐行附近的一處民宅,一路小心翼翼翻牆頭之後,最終隻剩下了一牆之隔。


    可就是這樣看似輕輕一躍就能跨過去的低矮圍牆,越千秋卻靠著敏銳的耳朵分辨出至少八個不同的唿吸聲,腳步聲不時交錯傳來。發現分明是有人在巡行,他果斷選擇了暫時縮頭止步,心裏盤算著在這裏等上一會兒,如果裏頭那明顯是北燕方麵大人物的家夥還不走……


    那麽他就走!大不了明天再來……


    越千秋在心裏吐槽了一句之後,就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了下來靜等。等著等著,就在他已經極其不耐煩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空氣中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其中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似乎就是嚴詡提到的謝筱筱,而另外一個,則是陌生到他幾乎沒什麽印象了。


    而隨著說話的人漸漸接近,他已經能清清楚楚聽到兩人交談的每一個字。而他立時盤膝入定,唿吸若有若無,進一步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筱筱,朕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這承諾絕對不是空口說白話!我那個蠢貨小舅子已經把命送在了永清,朕雖說最恨蕭敬先,但這次卻不得不說,他實在是殺得好!這下朕那個貪婪愚蠢的皇後娘家就算是折了一個最有力的子侄,朕會推著他們一個個去永清報仇,去霸州送死,讓他們休想再來挾製朕!”


    “皇上,天色已晚,你再不迴去,被人發現就麻煩了。”


    “筱筱!”很惱火對麵心上人一如既往的冷硬態度,六皇子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可見她冷麵薄嗔淺怒的樣子,卻又覺得怦然心動,到最後還是他自己的態度先放軟了下來。


    “謝家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是他們想要對謝家窮追到底,朕知道謝家當初也是沒辦法才投靠了蕭長珙。朕不會一直都做別人手上的提線木偶,將來絕不會委屈了你……”


    “皇上,你這麽晚跑到我這裏來,又隻帶了這麽幾個人,徐將軍不知道擔了多少幹係,要是你連他這最後一個信賴的人都被人用今天的把柄給鏟除了,日後怎麽辦?請迴吧,天豐行在這,我難道還能跑不成?和你說的那些相比,眼下難道不是錢和人最重要嗎?”


    六皇子終於被說得啞口無言,麵對那坦然到讓他有些心虛的目光,他最終訕訕地低下了頭,低聲囁嚅了一句“那朕先走了”,繼而就一步三迴頭地往外走去。散在院子裏的幾個侍衛慌忙跟上,而一直安靜站在角落陰影中的一個中年人這才走上前來。


    “謝姑娘,皇上執意要來,抱歉……”


    沒等他把話說完,謝筱筱就哂然笑道:“徐將軍如今被人架空,也隻能陪著他做這種事穩固地位不是嗎?如果你真的那麽盡職盡責,怎麽沒派人去隔壁,以防有人圖謀不軌?”


    “謝姑娘說笑了,為防天豐號左右隔壁有人覬覦你,附近的住戶早就被皇上暗中派人遷走了,怕的就是驚擾了你。如果不是因為人手不夠,皇上恨不得在這裏駐紮上千軍萬馬。”


    徐厚聰見謝筱筱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可不想在這被這位被六皇子騷擾得不耐煩的姑娘繼續諷刺,畢竟,人也算是捏著六皇子的錢袋子。當下他連忙岔開話題道:“總而言之,我隻能盡力勸諫皇上不要凡事任性,不過眼下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還請謝姑娘你多多包涵。大家誰都離不開誰,不是嗎?”


    見徐厚聰說完這話抱拳一拱手,隨即就追上其他侍衛大步離去,謝筱筱站在原地好一會兒,直到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最終才沒好氣地呸了一聲。


    “誰和你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條快沉的船,也隻有你們以為牢靠!口口聲聲說皇後是蠢貨,她最蠢的就是嫁了給一個沒用的皇子,她家裏最蠢的就是覺得扶持那家夥有利可圖!都是蕭長珙那個該死的,我這惹的什麽爛桃花!”


    知道六皇子每次一來,天豐行裏的其他人都會被集中驅趕到一個地方安置,不虞有人聽見自己說話,再加上謝筱筱好歹也練武多年,耳聰目明,因此這會兒惱火至極的她忍不住低聲痛罵了幾句,這才覺得鬱結的心情好了不少。可下一刻,她就聽到了嗬嗬一聲。


    “謝姑娘,背後罵人可悠著點,萬一被你罵了的人再殺一個迴馬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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