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之前沒見過那道所謂的北燕皇帝親筆所書的聖旨,但是,經由那個激動到極點的家夥親口大聲誦讀出來,他自然而然就聽清楚了。那聖旨並沒有太華麗的辭藻,全都是簡單易懂的大白話,可他最先注意到的,卻是那家夥嚷嚷出的一個微小細節。


    是攝政,而不是攝政王。


    沒錯,無論是西周時的周公攝政,還是漢末王莽攝政,那都是攝政,而不是攝政王,和名正言順設有攝政王議政製度的滿清截然不同。至於其他朝代,當然也有小皇帝年少時,權臣擅權主政之類的戲碼,但大多數時候,都並沒有攝政這樣名正言順的稱號。


    攝政也就罷了,一旦哪朝真的有攝政王,那皇帝也就算傀儡和擺設了,清朝順治和宣統最初都是如此。而據他所知,大吳立國至今沒有過攝政,而北燕卻是有過好幾任,除了皇族就是外戚,從這點來說,很像漢晉的集合體。


    雖說在思量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越千秋耳朵也沒有閑著,照舊在那繼續聽著聖旨,聽那聖旨將蕭敬先之前在固安城頭和北燕皇帝恩斷情絕的宣言,解釋成隻是北燕皇帝麻痹逆臣的演戲,原本就不大相信這聖旨為真的他更是徹底認定,這聖旨絕對是偽造的。


    就北燕皇帝那性格,怎麽也不像是能在那種事情上演戲的人!


    果然,不隻是他如此斷定,他放眼看去,就隻見不少縉紳和行商都是麵上恭敬聆聽聖旨,低垂的眼睛卻轉來轉去,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不以為然,隻是不敢怒更不敢言而已。


    當一道聖旨讀完,誦讀的那個家夥雙手捧著聖旨,畢恭畢敬地正要交還給蕭敬先,可得到的卻是不耐煩的一聲嗬斥:“我不是說過了,讓各位依次傳看,好好瞻仰一下禦筆和璽印!”


    沒想到蕭敬先真的做戲來全套,真的大大方方要將此卷聖旨傳看一圈,即便剛剛大聲誦讀時對真實性嗤之以鼻,隻是存著巴結蕭敬先的心思,那人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將聖旨傳給了打頭一個永清城內家裏出過幾任不大不小官員的縉紳。


    可想而知,區區縉紳哪裏見過北燕皇帝的禦筆,不過略掃一眼內容,再盯著鮮紅的印章端詳了好一會兒,就傳給了下一位。如是一番往複,當最後到了那對被拆穿死敵西洋鏡的商人手中時,兩人卻不像其他人那樣看過就算數,而是仔仔細細打量著那所謂的禦筆。


    他們倆賴以生存的把戲被拆穿,隻要傳出去,說他們是裝成彼此仇恨對方,由此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從前被愚弄的那些同行一定會對他們恨之入骨。如果不能從蕭敬先身上撈點功績,不論是投靠,還是反手把人賣了,他們日後就別想在北燕商場繼續混了!


    在嚴重的生存危機壓迫下,多年來隻有少之又少的暗地聯係,其他時候都靠默契的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同時聚精會神地找起了這聖旨當中的破綻。他們當然不認識禦筆,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一個艱難找出了一處筆誤,另一個則發現了其中幾字疑似摹寫。


    然而,兩人卻誰都沒有說破,而是畢恭畢敬把聖旨奉還給了蕭敬先。


    而狀似大方地給眾人傳看了一遍手中的聖旨,蕭敬先這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皇上看出朝中有逆臣狼子野心,於是和我演了一出戲,借由我以叛逃的形式出使南吳,想要把朝中那些犯上作亂的人釣出來,不想事到臨頭卻出了岔子,幸好還來得及送信讓我趕迴來。”


    編,你繼續編!


    越千秋雙手環抱,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敬先在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說瞎話,看著底下的人或唯唯諾諾,或阿諛奉承,或不敢怒更不敢言,總之就是沒有一個人敢拆穿這謊言。而接下來,蕭敬先選在這麽一個地方辦這場鴻門宴的原因,也由其親自揭曉了。


    “之前外頭有傳聞說,蕭金殺了偽帝的小舅子,嗬嗬,他做事還是有分寸的,萬萬不可能隨便殺人。他是我一手挖掘栽培出來的,上陣之後悍不畏死,平日處事也絕對不畏權貴,但凡事還是遵守律法的。嗯,這種亂殺人的惡名,我曾經背過,所以萬萬不願意讓他再背。”


    變相承認了自己是殺人狂魔,蕭敬先便笑容可掬地說:“來人,把那些打算把永清城賣給偽帝的家夥全都給我押出來。哦,記住對那位想當國舅爺的客氣一點,他不是一直在大牢裏嚷嚷自己是大人物嗎?至於那位骨頭硬的縣令就不用帶他出來了,讓他把牢底坐穿好了!”


    眼見一大群人因為這話而麵色慘變,越千秋忍不住看了一眼蕭敬先身邊侍立的蕭金。


    越千秋實在是挺佩服蕭敬先那無孔不入的聯絡渠道,要知道數日之前,人還在霸州城,此後也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在他的死盯之下,居然還能和外頭保持聯係。


    如果不是知道蕭敬先來了,甚至得到了明確的命令,這位年紀輕輕的蕭金將軍會放出斬殺了六皇子小舅子以及縣令等人的消息,然後不聲不響把蕭敬先和他迎入此間?


    說起來,這一位自從出場到現在就始終保持沉默,仿佛不是千軍在手的年輕小將,而是蕭敬先的侍衛。就憑蕭敬先那隨便把侍衛又或者部屬棄之不顧的做派,還能有如此忠心的部下,這簡直太不實際了!


    不管眾人因為怎樣的原因而保持沉默,從而使得這鴻門宴暫時呈現出一片死寂,當幾十個親兵猶如驅趕牲畜一般,將七八個蓬頭垢麵的人驅趕了出來時,那寂靜卻被突然打破了。一個被人推推搡搡的年輕人突然腳下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卻突然掙紮著仰頭怒吼了起來。


    “當今皇帝是我妹夫,蕭金,你敢如此對我,就不怕被誅九族嗎?”


    他這怒吼聲固然有些嘶啞,可仍舊足以讓在場每一個人聽到。然而,這位自認為是國舅爺的公子哥卻沒有如願以償地等到那些押解自己的兵卒產生騷動,反而等到了一聲冷笑。


    “當今皇帝?那個弑父的小子還沒成功呢,就迫不及待想要那個皇位了?你要當國舅爺,還早了八輩子呢。”


    趴在地上的“國舅爺”竭力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當他看清楚那張臉時,登時嚇得渾身痙攣,隨即竟是還去揉了揉眼睛,最終才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用如同夢囈一般的聲音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蕭敬先,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老早就叛逃到南吳去了……”


    “很可惜,我就在這裏。”蕭敬先微微一笑,隻是那笑容在眾多人看來實在是陰森可怖,“我這個正牌子國舅爺迴來了,你這個招搖撞騙的偽國舅爺就該倒黴了。你如果老老實實呆在南京,等著你的妹夫禦駕親征過來和你匯合,那麽自然不會到這地步,可誰讓你來永清?”


    聽到這裏,就算是四周圍那些本打算看一場殺雞儆猴的縉紳和行商們,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隻從蕭敬先這口氣裏,他們就已經明白了人想要幹什麽——隻要此時此刻這另一位“國舅爺”人頭落地,那麽他們這些在場的人,方才真的隻有跟著蕭敬先一條路能走了!


    看到蕭敬先拔出了一旁蕭金的佩刀,隨手劃出了一道明亮的刀光,直取地上那個倒黴鬼的脖子,須臾之間,血濺五步,人頭落地,越千秋再看一眼在四周圍那些噤若寒蟬的家夥,尤其是那一對被拆穿圈套後還仔細研究了聖旨的兄弟,見他們如喪考妣,他就懶得呆下去了。


    這隻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恐怕要殺一個人頭滾滾,徹底嚇住在場的那些人,他可沒興趣在一個血淋淋的屠宰場吃這頓鴻門宴。因此,他想都不想就轉身離去。果然,沒走太遠,他就隻聽身後慘叫聲,咒罵聲,求饒聲如同潮水一般襲來,但這些嘈雜不過片刻就消失殆盡。


    蕭敬先沒有叫住他,他也樂得溜之大吉,腳下絲毫不停地迴到了自己的臨時居處。


    關上門來到書桌胖坐下,他微微沉吟了片刻,就開始磨墨鋪紙寫字。然而,他寫的東西卻不是給任何人看的奏報,而是……日記。和上一次進入北燕時那種新鮮感不同,如今他對北燕談不上什麽期待,隻不過是為了任務,既然如此,自然需要記錄下他認為重要的東西。


    哪怕這些記錄他送不出去,但寫下來之後再把內容牢牢記在腦子裏,比光是看到聽到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他在之前進入北燕後的一路上就都是這麽幹的。


    他的這間屋子距離牢房那片區域已經很遠了,可即便如此,以他那太過敏銳的耳朵,卻仍舊能不時聽到那邊廂傳來的各種詭異動靜。然而,越千秋對蕭敬先在那邊采用的手段不好奇更不在意,隻是全神貫注地記錄進入永清城之後的所見所聞。


    可寫著寫著,他突然察覺到依稀有腳步聲往這邊來,登時停筆側耳傾聽了起來。


    他並不相信蕭金,也不相信蕭敬先在離開北燕大半年之後仍然無條件擁有那麽大的影響力,更不相信自己這麽個在北燕已經擁有莫大“名聲”的人會不受監視。所以,他一目十行地迅速掃了一眼字紙,確定記住了之後就立時湊到蠟燭上燒毀。


    就在越千秋一如既往等待著字紙化為灰燼的時候,他就聽到腳步聲更近,門外傳來了不慌不忙的三聲輕輕叩擊。這是他到這裏兩天之內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一時不禁眉頭緊皺,隨即一麵等著字紙燒完,一麵揚聲問道:“是誰?”


    “晉王殿下吩咐,給沒用午飯的九公子送食盒來。”


    這是一個非常合理的理由,可越千秋卻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而且熟悉得有些不合理。他猶豫了一下,見燒掉的紙片隻剩下了一角空白,他就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門前,臨開門的時候,他提高警惕,緩緩打開了門閂,可下一刻,大門猛然傳來了一股強大的推力。


    饒是他自認為事先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仍然被這股巨力帶得往後連退數步。還沒站穩時,就隻見一條人影已經竄了進來,飛也似地轉身關門下門閂,那動作簡直是迅疾無倫。他本待開口叫人,可看到來者那熟悉的體態和陌生的麵目,他不禁愣了一愣,竟忘了出聲。


    等到來人關好門之後放下食盒,氣勢洶洶地衝到他麵前時,越千秋才呆呆地叫出了聲。


    “師父……”


    “你還知道我是你師父?知不知道現在北燕多亂?你來幹什麽?找死嗎?”


    嚴詡忍不住都要學越老太爺,伸手去揪越千秋的耳朵了,可看到人瞧見自己時那又驚又喜,仿佛整個人都在放光的臉,他又不由自主地心軟了,但口氣還是非常嚴厲。可下一刻,越千秋理直氣壯說出來的話就把他完完全全噎住了。


    “可師父你自己不也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悄悄跑到了北燕來?我隻不過是學你!”


    學我……嚴詡不知道該罵越千秋是不學好呢,還是埋怨自己教出來一個太像自己的徒弟。他苦笑著揉了揉眉心,隨即放緩和了語氣說:“蕭敬先此人性格變幻多端,不可信任,你雖說機敏,但跟在他身邊,一個不好就容易吃虧。我自有辦法盯著他,你迴去吧。”


    越千秋頓時不幹了:“師父,蕭敬先這個人膽大妄為,不會一直呆在永清,很可能潛入南京去。他不可能帶侍衛,你怎麽跟?和現在混進這兒似的,喬裝打扮跟在他後頭?雖說師父你比霽月厲害,可盯梢這種事,總沒有明目張膽跟在他後頭容易吧?我還算了解他,可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更何況你!”


    嚴詡被越千秋說得眉頭大皺,雖說心裏承認小徒弟說得沒錯,可他卻根本不願意讓越千秋繼續跟在蕭敬先那個瘋子身邊。再說,他已經有三個兒子了,越千秋卻還沒成家立業呢!萬一有個閃失他怎麽對得起越老太爺?


    可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說到這裏,越千秋竟開始把他往門外推。


    “不管師父你是怎麽混進這裏來的,快走吧!蕭敬先那家夥誰都信不過,肯定也信不過我,他隨時都可能迴來,要是被他發現你來過就麻煩了!你願意的話就把暗號聯絡之類的東西告訴我,不願意就算了。總之,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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