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那經由幾位霸州名士修飾潤色,文詞華麗的奏疏,和他那親自操刀,改了又改的撒嬌家書,同時用八百裏加急送去了金陵。同時上路的,還有一輛檻車,幾車書證和一大串人證。因為越千秋的建議,小胖子選擇了讓武德司的人押送,如此就不用擔心在路上出變故。


    而把這個燙手的麻煩送走,霸州榷場是否要整頓,怎麽整頓,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否要重開的問題,卻又擺上了台麵。盡管小胖子根本就不可能一直在這兒當時當什麽霸州太守,可他征辟來的那幾個名士卻在榷場重開和整頓的問題上和劉靜玄爭得麵紅耳赤。


    爭論的焦點不在其他,幾個霸州名士認為,這霸州榷場必須由太守府來管。而劉靜玄則堅持認定,之前市易司幾乎是整個班子爛掉,就是因為張牽縱容,而張牽更是把手伸到了榷場守軍,因此太守兼管榷場太容易以權謀私。


    當然,劉靜玄並沒有堅持要把榷場扒拉到將軍府下轄,而是堅持,這霸州榷場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隻歸一方管,必須恢複太守府主政,將軍府管兵,兩權分立,不能一家獨大。


    對於榷場的那番爭論,越千秋沒去摻和,這種包括政治軍事經濟的問題,有的是人才去操心,他沒工夫去插手,又或者說,他貿貿然去插手想淘金,那才是取死之道。


    自從小猴子把蕭敬先對馮貞那番頗有些煽動意味的話告訴他之後,他想到之前周霽月和人接觸過之後的古怪變化,就決定死死盯住蕭敬先。畢竟小胖子此次以太子的身份出來,真正目的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看著劉靜玄送蕭敬先去北燕。


    什麽勞軍之類的借口,本來就隻是說給外人聽聽而已。


    所以,眼看彭明身體康複得非常快,越千秋幹脆把小胖子的安全問題交托給這位鐵騎會主——美其名曰給你機會讓鐵騎會拉近和太子殿下的關係。至於他自己就完完全全空了出來,全程緊盯蕭敬先。


    在他明目張膽地晃在後頭跟了蕭敬先整整兩天後,這位晉王殿下終於有了反應。


    傍晚時分,仿佛無所事事一般在霸州街頭再一次轉悠了一天,蕭敬先突然利落地轉過身,徑直往身後一二十步遠處的越千秋走了過去。見人微微一愣後,就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等著他過去,他不禁嘴角一勾,當來到越千秋麵前時就嗬嗬笑了一聲。


    “跟了一天又一天,你不累嗎?你要知道我在幹什麽,隻要說一句,一塊走走不是更好?”


    “你不是散步嗎?我也跟在後頭溜達溜達,累什麽?”


    越千秋才不在乎蕭敬先這揶揄,見四周圍小販都在收攤,他這才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可別忘了你之前在朝上說的話,你是要拿著北燕皇帝的旨意當令箭,迴去北燕平叛的。你這麽優哉遊哉也不做點準備真的好嗎?還有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看來你是迫不及待要趕我走了?”蕭敬先似開玩笑非開玩笑地反問道。


    “你要是不想走,也不會在朝中堂而皇之地說出那種話來,不是嗎?”越千秋隨口頂了迴去,口氣亦是變得有些衝,“再說,你當初離開北燕的時候身上帶著多少東西,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我天天替你換藥包紮,也絕對沒見到那麽一份聖旨,所以你騙不過我。”


    “那可未必,如果我是事先把東西交給了其他心腹,再讓他們送到了金陵呢?”


    “那是北燕皇帝的聖旨,不是別的東西,如果你真的那麽相信你身邊的人,也就不會隨隨便便把他們丟給甄容了。蕭敬先,別看你在金陵置辦下了不小的基業,一聲令下,身邊又聚集了一大堆侍衛,看上去依舊風光不下於在北燕的時候,可我看得出來,你這個人,骨子裏就是獨,你哪裏會有可以交托這等重要東西的人!”


    說到這裏,越千秋微微一頓,隨即加重了語氣道:“蕭敬先,我至少比其他人要更加了解你,你其實根本不相信人,你相信的隻有你自己!”


    對於這種戳心窩子的言詞,蕭敬先麵色微微一沉,隨即若無其事地反問道:“那你呢?小千秋,你看似有親人,有朋友,可你真能信得過這些人?真能把自己的秘密和想法和他們分享,真能把生死托付給他們?”


    “我當然可以!”越千秋不假思索地答道,哪怕他心裏知道,自己最重要的那個秘密除外,那是無論再重要的人也不能吐露的,可並不妨礙他對蕭敬先說大話。秘密不能說,但他確實有可以托付生死的親朋好友!


    他硬梆梆地把蕭敬先堵了迴去:“正因為我有生死相托的同伴,所以我才比你更有底氣!”


    在這日落時分漸漸冷清下來的街頭,兩個人四目對視,言詞針鋒相對,聲音卻收束在很小的一個範圍之內,路過的人就算看到,也隻會認為是一般的吵架。可身處這對峙之中的兩人,卻因為這嘴上的爭執而點燃了無名火,越千秋甚至不自覺地捏緊了右拳,隱隱有些戰意。


    當初蕭敬先在北燕曾經故意遇刺受傷,以此來製造金蟬脫殼的機會,他曾經幾次三番見過其動手時的淩厲,可自己卻沒有領教過。今天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蕭敬先要翻臉,那麽不妨痛痛快快放手打一次,就算他輸了也不要緊,至少能知道和這個妖孽之間的差距!


    然而,就在他眼看蕭敬先那氣勢同樣一點一點提了起來,眼看一場爭鬥一觸即發時,那雙燦若晨星的眼睛卻倏忽間斂去了光芒,變得一如尋常人一般黯淡沉鬱。知道這場架多半是打不起來了,越千秋不禁有些懊惱。他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蕭敬先就這麽能忍?


    “小千秋,你要逼我動手的話,這霸州城不是個好地方。而且,眼下你師父不在,你影叔也不在,小猴子和慶豐年接替你的職務看好太子都來不及,不會來幫你,劉靜玄正忙他自己的大事,顧不上你,霽月正忙著盯劉靜玄,你要是真有個好歹,唿救都來不及。”


    蕭敬先見越千秋倏然色變,他就淡淡地說:“我這個人不會陪人對練,隻會殺人術,所以真的打起來,我不確定能留手,也許你還沒試探出什麽就死了。更何況,你連陌刀都沒帶,確定憑那比霽月還差一大截的小擒拿手能和我周旋?”


    被人連續揭短,越千秋隻恨得牙癢癢的,心裏忍不住想周霽月為什麽在盯劉靜玄。然而,他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清醒認識敵我差距,該認慫時就認慫。因此,麵對此時那個雖說收斂了周身氣勢,可看上去卻更讓人捉摸不透的蕭敬先,他最終的選擇是扭頭就走。


    盡管賣了背後的大空門給對方,可他卻一點都不在乎,直到已經走出去二三十步遠,這才頭也不迴地說道:“是我把你從北燕帶迴來的,雖說我不像那個死心眼的小胖子心心念念把你當成舅舅,可也至少當你是曾經同舟共濟的朋友。我不想把你當敵人,希望你也是。”


    見越千秋說完就快步離去,而這白日間走過時曾經有不少攤販的小街,此時此刻已經變得寂寥冷清,蕭敬先這才露出了一絲談不上愉快的笑意。


    “雖說我未必是你和那個小胖子的親舅舅,可到底貨真價實相處過這麽久,還不至於那麽心狠手辣。千秋,你這個人成不了梟雄,因為你心太軟了!”


    喃喃自語了幾句後,他突然抬起頭來,稍稍提高了幾分聲音:“劉靜玄劉將軍,你應該在吧?你約我來此,又在暗地裏聽了這麽久我和千秋說話,有意思嗎?”


    見四周圍沒有任何迴音,對方赫然避而不見,蕭敬先冷冷一笑,竟是再也不出一言,直接重重一甩袖子負手離去。


    直到他足足已經離開許久,這條街巷一處私宅的房門方才被人拉開,緊跟著,一身便服的劉靜玄顯出了身形。看了一眼蕭敬先和越千秋離開時那截然相反的方向,他不禁皺了皺眉。


    他迴頭對院子裏的人微微一頷首,繼而拉上了黑色披風上的兜帽,隨即迅速消失在了昏暗的天色之中。而他出來的那兩扇門很快便再次合上,嚴絲合縫,竟是連一條窺伺的縫隙都找不到,顯然,門後釘上了封條。在院子裏微不可聞的腳步聲消失後,小街又再次安靜下來。


    不過須臾,天空中竟是飄來了一片烏雲,緊跟著,豆大的雨點子砸落了下來,不一會兒,原本滿是浮灰的地上便泥濘不堪。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更快,須臾便已經雨收雲散,隻是天色卻更加昏暗了。泥濘的地上,卻有一個中年人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走在小街上,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那麽精準,黑布麵子不見沾濕,白邊更是不見半點汙泥,在這突然驟雨的天氣裏,這一幕顯得尤其詭異。


    如果是越千秋看到這一幕,必定會想起多年前那一幕,那一次,最重視體態儀表的追風穀高手徐浩慘敗在武德司早有準備的伏兵之手——當然,非戰之罪,而是束手束腳不敢戰。如今多年過去,曾經那位風姿秀挺的徐老師已經兩鬢霜白,卻反而更添了幾分儒雅。


    作為如今當朝首相家中幾位老爺太太也要敬稱一聲老師的存在,徐浩也沒少趁機惡補自己早些年喜武厭文而虧空的根基,現如今的他腹有詩書氣自華,比當年那種刻意顯擺更多了幾分從容。因此,當他到之前劉靜玄離開的門頭輕輕叩門時,竟很像錯過宿頭的飽學書生。


    咚咚咚的三聲輕響後又是三聲,三聲之後再是三聲,仿佛隻要裏頭的人不出來應門,徐浩這敲門就會永無止境。在他這樣鍥而不舍的努力之下,兩扇漆黑的大門終於被人拉開,而同時在他麵前閃亮的,還有一道猶如閃電一般迅疾的刀光。


    而在這雷霆一刀麵前,徐浩不閃不避,隻是聲音沉穩地說道:“康尚宮手下留情!”


    果然,那把雪亮的彎刀就在他的鼻尖前不到一寸處穩穩當當停住了。盡管後背已經有些出汗,但徐浩臉上還是那種雲淡風輕的鎮定表情,甚至還動了動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


    如果越千秋在這裏,當然能看出他是死撐,奈何他麵前的康樂畢竟對他並不熟悉。而且驟然間被叫破身份,她在惱羞成怒之外,還受到了幾分震懾,因此足足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穩定了唿吸,冷冷問道:“你是誰?誰叫你來的?”


    哪怕那把明晃晃的彎刀依舊指著鼻尖,對麵這黑衣女子連手腕都沒動一下,但徐浩還是不慌不忙地說:“在下是奉越老相爺之命來見康尚宮的。”


    越老相爺四個字一出,康樂剛剛一直都相當平穩的手終於微微顫抖了一下。很快,她直接垂下了持刀的右手,冷冷說道:“看來是劉靜玄把我在霸州的消息上奏了南吳朝廷?”


    徐浩打了個哈哈道:“劉將軍畢竟是大吳官員,如此大的事情,怎能隱瞞不報?”


    康樂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如此爽快地承認,沉下臉待要發怒,卻想到眼下是在對方的地盤上,當下隻能硬生生按捺下怒氣,可說出來的話不免有些衝動:“怪不得越千秋那樣刁滑,原來是因為那樣的爺爺教出來的!”


    “康尚宮這話我一定轉告越老相爺,他一定會當成最好的褒獎。”徐浩卻是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笑容可掬,“越老相爺說,康尚宮既是代表北燕皇帝過來,何必窩在這種民居之中?既然你曾經見過九公子,如今堂堂正正去見太子殿下,看看能否釋疑,這豈不是更好?”


    康樂剛剛再見劉靜玄,不但是為了讓劉靜玄約蕭敬先到此來讓她遠遠窺探一下,也是為了逼迫劉靜玄讓自己見一見那位大吳太子。然而,劉靜玄沒答應,如今徐浩竟是直接提出了這樣讓她難以置信的條件,她幾乎覺得自己聽錯了。


    足足好一會兒,她才再次恢複了一貫冷淡的模樣:“為什麽?”


    麵對這個再次被越老太爺料中的問題,徐浩心中苦笑那老狐狸簡直神了,嘴裏卻誠懇地說:“越老相爺說,康尚宮要見晉王,那自然是應當的。晉王若要迴去,有康尚宮相伴,不論辦什麽事,都能更妥當。而康尚宮若是要做什麽事,有晉王相助,自然也是如虎添翼。可是,你既然更想見太子殿下,若是不讓你如願以償,隻怕你什麽法子都會用出來,那又何苦?”


    “再說,太子殿下心中也一直有個結,大家彼此見一見,有些心結就能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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