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的啟程日已經定下,嚴詡卻忙得什麽似的,武英館中他的課全都暫停,連人影都看不見,更不要說之前答應越千秋的把人聚齊商量商量。


    反倒是之前在大慶殿中語出驚人的蕭敬先,照舊沒事人似的四處晃蕩,照舊上著他的北燕基礎知識普及課,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外間不少士人眼中成了賣國求榮的典型。


    而武英館的弟子們卻沒有那麽多迂腐的想法,這幾個月和蕭敬先朝夕相處,這位山長的性格他們雖不能說摸透,卻有不少人很喜歡蕭敬先那我行我素,任性妄為。畢竟,武者們本來就向往無拘無束的生活,而蕭敬先拋下權位到南邊來尋找姐姐,在他們看來也是有情有義。


    至於人聲稱要迴北燕去救姐夫,姑且一信不就行了嗎?


    因此,這天一大早,當蕭敬先踏進大門時,迎麵而來的便是各式各樣的問候聲,但其中最多的還是山長好三個字。他同樣對這個稱唿最有歸屬感,一麵笑著頷首迴禮,一麵準確無誤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和人打招唿,直到背後傳來了一個有些驚喜的聲音。


    “晉王舅……您這麽早就來啦!”


    不用迴頭,蕭敬先就知道來的是誰。他不慌不忙轉過身,見是一身低調便服的小胖子,又瞅見陳五兩帶著幾個侍衛隨行,顯然是之前在嘉王府別院發生的事情讓皇帝非常警惕,他就含笑拱手道:“昨天皇上派人來吩咐時,我還以為聽錯了,沒想到太子殿下還會來上課。”


    小胖子剛剛險些就把晉王舅舅四個字給叫全了,但心裏卻不像從前那樣害怕外人聽到,哪怕陳五兩就在身邊。畢竟,從前隻不過是他想找個父皇看重,自己又覺得可靠的親人,可現在看來,他還真的很可能是蕭敬先的外甥。


    即便如此,他還是瞥了一眼陳五兩,眼見四周圍那些自己幾乎都能叫上名字的各派弟子們嘻嘻哈哈圍上前來,參差不齊地行禮,他就舉手虛扶道:“晉王和各位不用多禮。我本來也是武英館的學生之一,當然要來上課。我還琢磨著,日後在路上,大家也可以輪流上馬車和我一塊聽晉王上課,如此趕路讀書兩不誤,豈不是最好?”


    “太子殿下如此好學,真是天下之福。”


    隨著這句幹巴巴沒有半點誠意的讚美,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小胖子身後——當然,不是因為那些侍衛玩忽職守,而是因為陳五兩親自帶出來的他們都認出了來人,所以才任由這位大剌剌地接近了小胖子的身後。


    而小胖子則是猛地轉過身,惱火地叫道:“越小九你什麽意思?又拆我的台!”


    “我這是讚美太子殿下,你沒聽出來嗎?再說了,你沒看大夥兒一個個都很高興嗎?”


    越千秋才不在乎小胖子那怒臉,上前一步笑吟吟地對眾人說:“剛剛太子殿下還有個好消息沒來得及說,我就代他來給大家宣布一下。太子殿下這些年藏了不少神兵利器,因為看到大家不少人兵器都不趁手,所以決定拿出來作為獎勵。”


    小胖子沒想到越千秋連這台詞都要搶,頓時氣壞了。可下一刻,越千秋就給了他個驚喜。


    “太子殿下如此慷慨,接下來的一路上,大家是不是該好好迴報一下?”


    眼見得一陣亂七八糟的高唿道謝傳來,小胖子頓時喜形於色,見越千秋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就意識到這次該自己親自上陣了。於是,他往前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定了定神。


    “所謂的獎勵,自然是獎優,而不是人人都有,那就失去激勵上進的意義了。之前武英館那堂實踐課前的準備,我是親身經曆,親耳旁聽,而且也提過設想和建議,但既然已經結束,當然應該考核,還請大家自己先寫一份自述和評分,然後根據千秋和周宗主之前巡查時的考核分數進行評定。這次實踐課,我會先拿出三樣上好兵器作為獎勵!”


    之所以把這一堂實踐課作為第一次發放獎勵的標準,小胖子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此時見四下裏傳來抑製不住的歡唿,他就繼續說道:“沒拿到的也別灰心,之後咱們路上還有的是機會!”


    見小胖子的話高一段落,越千秋便不慌不忙地說:“咱們武英館既然有武英兩個字,經費錢糧倒是不缺,但身為武者,自然都希望有趁手的兵器,所以太子殿下拿出自己的武庫作為日後的獎學金,大家可要奮發向上,否則……”


    他說著就笑容可掬地看向了周霽月:“否則日後那些神兵利器恐怕就都是周宗主的了。”


    聽到這裏,剛剛在一旁看熱鬧的蕭敬先頓時笑了。他這個山長就是掛個名,沒事上個課,但真正管事的卻不是他,可即便如此,武英館眾人的各種考核成績,他當然還是能過目的。越千秋是在元宵之後才開始正式過來上課,成績如何不得而知,但周霽月不一樣。


    這位白蓮宗宗主年歲既長,文武兼修,各門課業的成績全都名列前茅。


    而被越千秋這麽一打趣,本來就熱烈的氣氛頓時更炒熱了三分。小胖子亦是笑得臉上開花。可周霽月卻著實恨得牙癢癢的,當下就冷冷說道:“隻有獎優,沒有懲劣,那豈不是沒了規矩?要我說,從今往後,每月考核最末位的,也該有個懲罰。體罰自然不成,但打掃所有館舍一個月,這卻可以有!”


    談笑之間就定規矩,這要是別人起頭,一定會遭到強烈反對,可周大宗主身邊的應聲蟲實在是不少。幾個女孩子哪怕不是優異,卻也沒人會落到末位,當即附和連連,可小胖子卻生出了一絲不那麽好的預感。可他知道這會兒反對相當於自認最差,連忙岔開話題。


    “對了對了,周宗主你和千秋之前都已經封了爵位,可有爵無官,不免名不副實,所以,我之前特地去和父皇說了說。”看到越千秋大感意外,小胖子頓時得意了起來,“不但他們,大家雖說之前都領了玄龍司校尉或者實習校尉的名頭,但到底不那麽正式,我也都想到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臉誠懇地說:“這次出去,委屈千秋和周宗主你暫任太子左右衛率,也委屈大家暫任東宮侍衛。如此一來,別人休想對你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當然,我也知道太子衛率府多年就是一個空名,等迴來之後,大家再論功行賞,該當什麽官就什麽官!”


    發覺周霽月在看自己,陳五兩則衝著自己微微一笑,越千秋簡直覺得自己背了個天大的黑鍋。要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給小胖子出過這種主意!然而,小胖子給他送了一封信,他又迴了一封信,這恐怕是根本瞞不住人的事,別人很可能認為是他給小胖子支招。


    他竟平生第一迴被小胖子給坑了!然而,如果真的是小胖子想出來的主意,他之前拍龍屁那三個字隻怕是導火索……自作自受這四個字,他真的是一點都不冤枉!


    周霽月見越千秋那苦笑的樣子,就知道真不是他的主意,不禁暗自納罕。她自然不會輕易答應,當下便有些猶豫地說:“太子殿下如此美意,我本不該辭,但說到底,之前皇上封我爵位,這就已經太過了,我已經上書辭讓,如今這右衛率一職更是不妥,很容易讓人攻譖太子殿下胡亂許官。”


    小胖子頓時得意地笑:“周宗主你這就不用擔心了,我已經當麵請示過父皇。我剛剛說的這每一條,父皇都準了。”


    皇帝竟然準了?


    別說越千秋隻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就連其他那些少男少女們也覺得驚疑。尤其是蕭京京,她滿臉不可思議地問道:“其他人也罷了,我難不成也算東宮侍衛?”


    “當然算!”小胖子擲地有聲地迸出了三個字,看向蕭京京的眼神極其誠懇,“蕭姑娘你不是已經上書請求將紅月宮列入武品錄了嗎?既然是我大吳名正言順的武林門派,你又在這武英館中和大家一塊讀書,怎麽能例外?至於你要說男女之別,嗬,別忘了周宗主已經封侯!”


    眼看話題兜兜轉轉,再次迴到了自己身上,周霽月不禁啞然。而越千秋則是在確定此事已經成為既定事實之後,就不再奢望有什麽轉機了,反而在聳聳肩之後,事不關己似的打量眾人的表情。須臾,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課堂門口站著的一個人影上。


    竟然是程芊芊!在他上次和陳五兩那根本就談不上成功的交涉之後,人竟然被放出來了?他昨天過來明明還不見人的,難不成是今早剛來?


    越千秋還有功夫去看程芊芊,可終於找到做太子感覺的小胖子,那卻是無暇顧及其他,此時正忙著應付四周圍層出不窮的問題。當人群終於在周霽月一聲該去上課的提醒之後散去,他剛剛鬆了一口氣就注意到越千秋眼神有異,結果順著人家的目光一看,他臉就黑了。


    什麽成熟也好,什麽穩重也罷,全都是為了有一個東宮儲君的樣子,小胖子特意表現出來的,可眼下見到程芊芊,他卻隻覺得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知不覺甚至連拳頭都握緊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蕭敬先的聲音。


    “太子殿下和千秋不進講堂嗎?今天可是我的課,你們若是不介意遲到,當我沒說。”


    小胖子這才如夢初醒,見越千秋正在看自己,他就故做若無其事地對蕭敬先點了點頭,隨即二話不說就拉了越千秋往講堂的方向走去。然而,他卻還是多了一個心眼,走出去十幾步遠,見蕭敬先正在那和陳五兩說話,他就立刻拽著越千秋往僻靜處鑽。


    虧得常來常往,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沒人的角落,這才鬆開手氣急敗壞地問道:“程芊芊怎麽在這?”


    “問你父皇。”四個簡簡單單的字說出來,見小胖子頓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越千秋就低聲說道,“雖說人是你父皇放出來的,但我為了從她嘴裏掏出話來,也用了點手段。我不知道真假,可現在得對你先說個清楚。首先,她生母曾經是北燕那位皇後的侍女。”


    小胖子頓時大吃一驚,剛剛對程芊芊那點不滿全都顧不得了。盡管不知道自己和越千秋到底是什麽關係,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北燕那位皇後的兒子,可越千秋要告訴他的事情,他不得不關注,至於什麽可能遲到之類的,他哪裏還放在心上。


    “其次,是蕭卿卿想辦法,讓她從一個私生女迴歸程家的。當然,這些細枝末節不重要。”


    不重要你和我先說這個幹什麽!小胖子頓時有些惱火。要知道,這裏高手多,不論蕭敬先還是陳五兩,全都不是越千秋能應付或者察覺的。話雖如此,他還是把耳朵更湊近了些。


    “北燕皇後和你父皇確實曾經有過一段往事,這是我從蕭卿卿那聽來的。而蕭卿卿曾經被人算計,和北燕皇帝有過一腿。但是,程芊芊說,蕭卿卿曾經隨著北燕皇後到大吳來過,她似乎,好像,仿佛在皇上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嗯,和皇上有過那個……”


    在最後那句極其不確定的話說出來時,越千秋沒有運用聲帶,而是純粹低低的呢喃。通過自己搭在小胖子肩頭的手,他知道人已經徹底僵硬,下一刻便立刻鬆開手騰空躍上牆頭。等確定能夠聽到他們這番對話的視線所及之處都沒人,他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重新落在小胖子身邊時,他就隻見小胖子那張臉難看得和鍋底盔似的。知道這種關係非常雜亂,小胖子未必接受得了,他正心想自己要不要把程芊芊那個更勁爆的消息給說出來,小胖子卻已經咬牙切齒地開了口:“就算我是從宮外抱進來的,可必定經過滴血認親!”


    越千秋很想嗤笑滴血認親這種手段那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可他告訴小胖子這些,本來就是為了讓人有個心理準備,日後聽到某些說法不至於慌了手腳,因此小胖子認定自己是皇帝的兒子自然最好不過。他聳了聳肩,這才笑眯眯地問道:“你那信上托我之事,還要繼續嗎?”


    小胖子沒想到越千秋說這麽多,最終卻轉迴了這個,不由得心情極度糾結。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不用繼續了……隻要我是父皇的兒子,那就夠了!”


    他承受不起若有萬一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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