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金陵城中街頭燈火通明,一隊隊手持火炬的馬卒奔騰不絕,馬蹄聲也不知道驚醒了多少沉睡的百姓。有聽到動靜心中驚疑,於是爬起來的人,乍著膽子扒門縫往外偷偷窺視,當借助火光看到往來兵卒那殺氣騰騰的臉時,無不驚嚇得直打哆嗦。


    當次日清晨,千家萬戶打開大門,就隻見大街上滿滿當當都是衛戍的兵卒,那種絕大的陣仗,太平了百年的金陵百姓見了無不心驚肉跳。要知道,相較於三天兩頭有人造反,達官顯貴排隊砍頭,動不動人頭滾滾,抄家滅族的北燕,大吳金陵城裏太平慣了。


    就連八年前因罪論處的吳仁願和高澤之,最終也沒有被處死,至於病死在路上什麽的,金陵百姓們不過是道聽途說了一個結果,對此壓力不大。反倒是之前清理那些勾結北燕秋狩司的家夥殺了不少人,這才是金陵城裏少有的熱鬧景象,大家看熱鬧倒是看得很起勁。


    如今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是有人造反嗎?還是有人篡權奪位?


    戰戰兢兢的不隻是尋常百姓,就連文武百官也對一夜跑馬同樣關切得很,早起上朝的他們看到滿街戒嚴,就已經滿心犯嘀咕,當最終從四麵八方匯聚到宮門前時,每一個人幾乎都忙著找各自熟絡的人交頭接耳,打探情形。


    然而,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問了一圈卻毫無結果。當有人想起應該問問政事堂三位宰相時,四下裏尋找了一圈,結果方才發現了一件奇事。三位宰相竟然一個都沒來!


    這下子,本來就震驚的官員們頓時炸開了鍋。宰相都不見了是什麽意思?莫非昨晚一夜跑馬是宮變奪權?


    有心人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尋起了玄龍將軍嚴詡以及武德司都知韓昱的蹤跡,等發現這兩位等同於皇帝心腹的人不見蹤影,就有人開始找刑部尚書和侍郎,畢竟,總捕司的人是不上朝的,可相關信息他們的上司總會有點數,可最終的結果卻是,刑部堂上官和司官都沒來!


    到了這時候,惶惶不安的情緒頓時竄上了每一個人的心頭。不見的全都是皇帝心腹,這種狀況無疑是極其反常的,原本在私底下竊竊私語,甚至開玩笑說莫非有人謀朝篡位的人,那更是麵色煞白,生怕自己的烏鴉嘴奏效,但也有不少朝中的邊緣人物驚疑不定。


    如果真的是某些人孤注一擲,最終成功,為什麽他們沒得到消息?


    就在這極度恐慌的情緒不可避免地蔓延開來時,位於較後方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隨著有人讓出路來,前頭的高官們立刻就認出了朝這邊走來的那一大一小兩個人。


    一個是很少上朝的晉王蕭敬先,一個是同樣很少出現在這個場合的越千秋。這傳說中的舅甥倆一露麵,而且一個嘴角含笑氣定神閑,一個死板著一張臉像是別人欠了他八百兩,有些人更加不安,但不少原本擔心發生了宮變之類的官員們卻立刻把心放迴了肚子裏。


    晉王蕭敬先那是當今皇帝力排眾議收留下來,而且還給予王爵和太子太師的高位,至於越千秋……嗯,人們從前嘀咕過他是不是皇帝私生子,這才能夠得到皇帝另眼看待,現在因為其養母反倒是爆出了皇帝私生女的傳聞,大家的猜測已經突破天際了。


    越千秋那種桀驁不馴的人,竟然會對突然迴家的養母那般孝順,肯定有問題。如果那不是養母而是生母,那麽情況就很清楚了,皇帝肯定因為偏心外孫,才會對其比對小胖子更好!


    可不管怎麽說,這兩個人出現在這兒,那就代表他們背後的人全都安然無恙,也就是說,宮裏絕對沒出事,但今天的朝會,一定會有重大事件公諸於眾!


    越千秋當然注意到了那些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心中著實有些懊惱。


    他是在宮門口和蕭敬先不期而遇的,然後就不得不承受和人走在一起時四周圍那些詭異的目光。事實上,如果不是他一大早被人從床上拖起來,得知宮裏傳話讓他去上朝,一夜沒睡好的他心不在焉,他絕不會忽略了蕭敬先,絕對會在碰到人的第一時間就直接開溜。


    他才不想和這家夥並肩進來,顯得好像是親戚似的!


    至於為什麽心不在焉……這還用說嗎?昨天他對平安公主說明了自己從蕭敬先那兒得到的消息,而那位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的北燕帝女並沒有以淚洗麵,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軟弱悲傷的情緒,居然還能笑著反過來安慰他。


    “沒事的,北燕不是第一天大亂,你爹他那麽看重甄容,絕對不隻是因為他是曾經的青城掌門弟子,也是因為他有能力,更在經曆巨變之後,有一顆堅韌的心。你要相信你爹,他素來謀定而後動,絕對會平安無事的。”


    直到這會兒,他仍舊覺得平安公主那番話仿佛還在耳邊迴響。要是換成別人,他肯定會嘲笑這純粹是盲目的信心,可他那會兒在平安公主麵前卻隻能乖乖點頭附和。可是,他非常擔心一旦北燕情勢真的發生大變,越小四有什麽三長兩短時,平安公主會撐不住。


    人的抗壓性到底是有限的,絕不可能經得住千錘萬打!


    正因為心煩意亂,所以,越千秋一路上沒和蕭敬先說一句話,同時完全無視了四周圍那些探詢的視線。直到麵前突然出現擋路者。正想發火的他抬頭一看,認出是爺爺的繼任者戶部尚書李長洪,這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李大人安好。”


    “好個屁!”李長洪虎著臉哼了一聲,隨即不由分說就揪住了越千秋,沒等人掙紮他就警告道,“這人心都快亂套了,不找你問我找誰去?你爺爺和師父呢?”


    此時此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暗自感謝為他們出頭問了這麽一個問題的李長洪,一時都豎起了耳朵。很快,他們就等到了一個言簡意賅的迴答。


    “爺爺和師父都在宮裏啊!”


    見越千秋滿臉無辜的樣子,李長洪頓時氣壞了:“你這話等於沒說!昨晚上外頭兵荒馬亂的鬧騰了一夜,我親自出門問話都被人攔了迴來。這一大早街頭又是真刀明槍的,也不知道出動了多少兵,跑到這又不見三位宰相和你師父他們。再要沒個理由,整個金陵城就亂了!”


    越千秋皺了皺眉,見一旁蕭敬先事不關己似的嗬嗬一笑,徑直往前頭歸自己的站班去了,他隻能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北燕秋狩司鬧出來的那檔子事?當然,最重要的說不定是另外一個消息,喏,你不如去問晉王殿下,昨兒個他在宮門前遇到我時說,北燕皇帝遇刺了。”


    這簡直不可思議!


    越千秋一張口透露了這樣一個爆炸性消息,見四周圍震懵了無數人,就連李長洪也一臉意外,他就笑眯眯地說:“所以,我琢磨著,皇上很懷疑樓英長受北燕發動政變的某人主使,然後跑到我們大吳來興風作浪,從而使得我大吳人心不安,沒工夫去理會正窩裏反的北燕,所以,皇上這才從昨晚上開始大張旗鼓清理秋狩司餘孽。”


    李長洪微微一沉吟,對越千秋的這個猜測倒有幾分認同。然而,他素來最知道這少年是何等狡黠,當下鬆開手就冷哼了一聲:“滿口胡柴!”


    見這位戶部尚書撂下自己就拂袖而去,一迴到原地就有好幾個官員圍上去問東問西,越千秋也不惱,笑嘻嘻地聳了聳肩,眼睛四下裏一掃,打算找個空位姑且站一站。可他好不容易在三五成群的官員當中找到一個不錯的地方,這都還沒過去呢,那邊就有傳來了拍手聲。


    常常上朝的人都知道,這是要開始往大慶門去了,而越千秋雖說不知道,可隨大流的事情他還是很會做的。他先是站在原地不動,等到官員們熟練地按照自己的班次魚貫站好,他終於找到了上次去上朝時認得的,站在自己前後的某兩個官員,立刻邁開腿往他們那邊走。


    可他才剛走了兩步,前頭就有一個小黃門一溜煙竄了過來,到他麵前連喘氣都顧不上就直接嚷嚷道:“九公子,皇上宣您去大慶殿!”


    此話一出,其餘官員第一時間意識到今天是禦殿上朝,而緊跟著不少人都嘶地吸了一口涼氣。第一,在這種朝會的場合,內侍省的人居然還稱唿越千秋為九公子;第二,在地方有限的大慶殿,越千秋這麽個有銜無官的奇葩竟然能有立足之地!


    越千秋並不希望在今天這種場合搞特殊,可皇帝的話是不容置疑的,他猶豫了一下,到底沒像平安公主那樣大膽,點點頭之後就狀似無心地問道:“皇上就宣召了我一個嗎?”


    “還有晉王殿下。”


    聽到這個迴答,越千秋本能地抬頭朝蕭敬先的方向望去,見人身前也有這麽一個小黃門,這會兒正好也朝他看了過來,而且滿臉笑眯眯的樣子,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然而,他很清楚皇帝召蕭敬先,為的是北燕之事,而召他,不是為了樓英長,就是為了程芊芊,因此他當下就收迴了目光,衝著那小黃門打了個手勢,示意其引路。


    趕在一大堆尚書侍郎的高官前頭先進了大慶門,然後穿過了寬闊的殿前廣場,而後又爬上高高的台階,最後來到了大慶殿前,越千秋一眼就看見大殿中央的寶座上坐著皇帝,兩側一邊是包括越老太爺在內的三位宰相,另一邊則是小胖子和李崇明。


    而越千秋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李崇明身上。和囫圇完好的小胖子相比,麵色淒苦的李崇明雖說一身世子冠服,可額頭上還纏著密密麻麻一圈白布,再加上那蒼白如雪的臉色,形銷骨立到衣衫都顯得寬大的身材,配合著下頭那張椅子,赫然顯得極其醒目。


    之所以醒目,那是因為這會兒是大殿上朝,不是常朝又或者便殿議事,就連三位宰相和準太子殿下都還沒一張椅子呢,可李崇明這個世子卻是皇帝之外唯一坐著的人!


    然而,往日一定會因為這種不平等待遇而氣咻咻的小胖子,此時此刻卻笑容可掬,發現蕭敬先和越千秋聯袂而來的時候,他甚至還衝著兩人微微頷首,咧嘴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唿。


    見其這幅反應,越千秋立時知道,昨天他捅破李崇明醒了還裝昏,然後拉了周霽月溜之大吉後,小胖子顯然表現不錯,說不定還得到了皇帝的褒獎,再加上很明白李崇明此時能夠得到一張椅子的真相,所以才如此大度。


    暗歎小胖子越來越長進了,他非常規矩地讓了蕭敬先先行,自己落後一步進了大殿參見。


    此時大朝還沒開始,禮儀也沒有那麽繁瑣,再加上蕭敬先在前麵帶了頭,越千秋就如同往日一般深深施禮,隨即就直起身來。而皇帝沒有開口說什麽,而是徑直指了指左右兩邊空著的站位。這時候,陳五兩就代為開了口。


    “晉王請立於英王殿下之下,九公子去攙扶著點兒越老相爺。”


    如果這不是上朝,越千秋去陪著爺爺,這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此時此刻,他躬身應喏的同時,卻有些心裏沒底。果然,等他來到越老太爺身側侍立時,等來的就是一聲低罵。


    “臭小子,你做的好事!”


    越千秋見葉廣漢和餘建中兩位宰相衝著自己直瞟,他隻能滿臉委屈地低聲說:“爺爺,我沒幹什麽啊!昨天我在嘉王府別院那可是奮不顧身……”


    “我沒問你在別院如何,說的是你在總捕司做的好事!”越老太爺見旁邊的小孫子果然沒聲音了,他才輕哼了一聲,“迴頭和你算賬!現在給我老實站著,老實聽著!”


    即便沒有越老太爺的吩咐,越千秋也打算老實站著,老實聽著,並不打算在這眾官雲集的朝會上出什麽幺蛾子。隻不過,隨著百官魚貫進了大慶門,高位者入殿,低位者在大殿前一一序位站立,隨即參拜行禮,他這詭異的站位自然而然就被那些有份入殿的人看在眼裏。


    而在最初那繁複的禮儀以及各種早就定好要在朝會上宣布的事情一一走完流程之後,殿內殿外的官員終於等來了皇帝的話。


    “近日北燕秋狩司諜者肆虐金陵,劫法場之後,更是在嘉王府別院行刺世子崇明,是可忍孰不可忍。昨夜三司齊齊出動,搗毀秋狩司在京多處據點,拿迴之前被劫死囚劉國鋒,劫法場同犯一人被格殺,餘下諜者落網不計其數。朕已傳令,將樓英長曝屍金陵太平門,以平民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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