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煞人也!


    眼瞅著越千秋越過他們,旁若無人地徑直往小院正中央那座屋子走去,兩個守衛簡直是氣得眼睛都能噴火。然而,那位他們久聞其名的周宗主動作卻比他們的怒火來得更快,她跨前一步進了院子,隨即就轉身抱手正對著他們,竟是一副比他們更加門神的架勢!


    這一男一女是故意來找茬的吧!


    如果是麵對別人,性格不像越千秋這樣咄咄逼人的周霽月哪怕答應這樁任務,也一定會表現得更客氣一些,手腕更柔軟一些。她如今女兒身曝光之後,昔日和她打過交道的人無不對她在之前那些年裏爐火純青的綿裏藏針功夫恍然大悟,因為她輕易不用雷霆手段。


    但隻要下定決心,少男少女們眼中和藹可親的周姐姐,殺起人來絕對不會眨眼睛。


    可是,在刑部總捕司這一畝三分地上,周霽月就如同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根本不想拿出任何好態度來。尤其是剛剛這兩個守衛分明對她和越千秋敵意深重,她就是再傻也知道那是當年之事總捕司清洗後留下的餘孽。


    不管他們當年是否無辜,可既然對他們還有敵意,那麽就證明根本沒有反省當年那些上司同僚下屬做過的勾當。既然如此,她為什麽要對這些人露出好臉色?她恨不得他們主動阻攔,然後打上一場!


    白蓮宗那時候死了多少人?就連她那才一丁點大的妹妹,都死在了上京路上,屍骨無存!


    如果越千秋知道周霽月因為那兩個守衛的態度而新仇舊恨齊上心頭,那麽……他仍然會選擇讓周霽月在那兒幫忙望風。


    一來是他今天沒打算張揚得人盡皆知,盡管迴了一趟越府親親居,卻也沒帶上旁人隨行。二來,他已經是假傳上命狐假虎威過來招搖撞騙了,那麽哪怕周霽月真和人動手,他也會選擇舉雙手支持,順帶再過去幫忙踩上一萬腳,多一項罪名少一項罪名對他來說實在無所謂。


    反正之前一堆功勞都還沒要賞,大不了將功折罪。


    所以,此時心思全都在程芊芊身上的他壓根沒理會身後會有怎樣的氣勢交鋒,徑直走到居中那屋子門前後,一手抱著刀匣,一手五指驟然用力彈在門上。隻是這輕輕一下,兩扇門就陡然之間彈開,分明之前隻是虛掩,並沒有上門閂。


    越千秋也懶得去想這代表什麽意思,跨過門檻進去之後,見明間無人,他用腳後跟帶上房門,就冷冷開口說道:“程姑娘如果還能見人說話,就請吱一聲。要不然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會說什麽會做什麽,我自己也不敢保證!”


    “九公子還請稍待。”


    內間傳來的聲音輕柔平靜,並不見多少慌張。隻不過一會兒功夫,一個披散著頭發,身上非常隨意地披了一件家居舊衣的妙齡少女就打起門簾從內間出來。


    隻見她一臉倦怠之色,眼瞼微微有些腫,沒有係上的外袍之下,仿佛隻穿著一件白色的中衣,竟好似人還沒睡醒,剛剛從床上直接就這麽披衣裳起來見客似的。


    如果換成一般人,這會兒飽餐秀色,我見猶憐尚來不及,可越千秋也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美女,其中還有蕭卿卿那個天生魅惑的妖孽,因此他非但沒生出什麽不該擾了美人清夢的意思,反而隨手把刀匣扔在桌子上,隨即大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


    “你給過我那個玉鐲,又知道嘉王府別院裏可能有秋狩司的人,而且據我所知,揚州程氏很早以前就似乎和北燕有點亂七八糟的糾葛。所以,我有一件事想問你。”越千秋用手指輕輕敲著刀匣,壓根沒有給程芊芊選擇沉默的機會,“你和蕭卿卿是什麽關係?”


    程芊芊輕輕攏了攏身上那件外袍,仿佛是覺得有點冷。她輕移蓮步,在越千秋對麵坐了下來,垂下螓首,那張不施脂粉的臉上仿佛升起了一股霧氣,將她那五官映襯得越發動人。


    “真要說的話,大概是我很想拜她為師,她卻不肯認吧?”


    越千秋還以為自己這單刀直入未必有效果,接下來還有的是言辭交鋒,此時見程芊芊竟然承認了,他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就有些煩躁地捶了捶桌子。


    “這話什麽意思?”


    “我之前確實隻把話說了一半,我娘是青城弟子不假,但在被青城某位前輩收入門牆之前,她曾經是北燕文武皇後身邊的侍女。雖說是陰差陽錯跟了我爹之後,既忘了任務,也忘了門派,滿心都隻有那些情情愛愛,但在她生下我,最絕望等死的時候,北燕卻比青城更早找上門。”


    程芊芊此時既不像最初在玄武澤和越千秋等人碰麵時的清淡素雅如水仙,也不像後來把手鐲中那封絹書交給越千秋時的神秘似幽蘭,而是仿佛被人揭破底牌似的,破罐子破摔地直言不諱,頭亦是抬了起來,眼神中竟是流露出了一絲鋒利的銳意。


    “用霍山郡主蕭卿卿的話來說,娘懷我的時候心思鬱結,患得患失,以至於我先天不足,不能學武。但是,她可以教給我其他用得上的東西。比如說,謀術、醫術、星象、機巧……總而言之,都是一般女孩子不會涉獵的雜學,她讓我盡情挑選,想學什麽學什麽。”


    “我當時還小,當然不可能學那麽多,但後來,娘死了,因為郡主在程家散布的讖詩,我被那個男人帶迴家去交給他的妻子,成功站住了腳跟。自然,郡主交給我的那個鐲子,被那對男女收了走,仿佛是生怕這些來自野女人的東西帶壞了我這個嫡小姐。”


    “而我當時對郡主說想學的那幾樣東西,並不是郡主教我的,而是後來程家給我找來的那些先生,花了好些年的時間一一教給我的。程家有心讓我從小背誦那些女訓女德,學習怎麽管家,怎麽看帳,怎麽統禦姬妾婢仆,做夢也不會想到,我真正擅長的是雜學。”


    越千秋當初就曾經犯過嘀咕,蕭卿卿把女兒蕭京京養得天真爛漫,不知世間險惡,會不會在暗地裏為紅月宮另外找了個繼承人,甚至懷疑過程芊芊。


    可後來蕭卿卿一走了之,把紅月宮這一攤子也扔了,如今在周霽月的耳濡目染下,蕭京京幾乎把人當成了親姐姐,也沒見有任何不妥的跡象。最重要的是,杜白樓也好,嚴詡也好,甚至連越影,全都確認程芊芊並不會武藝,他就沒有繼續朝這個方向去想。


    可他萬萬沒想到,蕭卿卿竟然費盡心機培養出來一個精通各項雜學的女孩子!


    等等,真正說起來,如果程家是因為區區一首讖詩想要培養程芊芊,覬覦東宮妃寶座,這好像有點太想當然了。莫非這件事背後,本來就不隻是深通宮中選妃宗旨的世家大族暗地裏選中了程家,還有蕭卿卿在背後推波助瀾?


    如果是皇帝讓禮部選妃,那麽注重的肯定是德容言功,合不合小胖子口味這種事根本就不用考慮。可想想小胖子那種個性,之前能對程芊芊的遭遇產生感同身受的共鳴,那麽她精通的那些雜學,小胖子說不定會很感興趣。


    那小子他很清楚,貪新鮮,等閑女孩子根本就降不住他!


    越千秋越想越覺得是這麽一迴事,當下就收起剛剛猶如興師問罪的架勢,好整以暇地問道:“程姑娘為什麽突然肯對我說實話了?我可不信,因為我那麽兩句威脅,你竟然會就範。”


    “很簡單,因為我在玄武澤遇到了英王。這場偶遇並不在之前郡主的計劃之內,而英王的性情也出乎我的預料。我不止一次聽到人在私底下說他是扶不上牆的阿鬥,說他性情殘暴,目中無人,甚至說他不學無術,荒淫無道……可隻有親眼見到,我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至少在我看來,他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是個還有不少同情心的人。既然如此,不趁著他對我的同情心,掙脫我從出生成長以來的重重枷鎖,更待何時?擺脫程家的控製很容易,但擺脫郡主卻很難。可我沒想到的是,郡主竟然將紅月宮暴露之後,連女兒都丟下抽身離去。”


    “她最後一次給我的指示,就是讓我在程家東西被抄檢送到我麵前之後,選那隻鐲子,然後送給九公子你。至於今後,我便自由了。”一口氣說到這裏,見越千秋在那嘴角不對稱翹起,仿佛有些牙疼的樣子,程芊芊心中了然,當下直截了當亮出了最後的牌麵。


    “我應該叫做父親的那個男人是北燕先皇後第一次微服南下的時候遇到的,對他多有資助,所以說程家和北燕勾搭,卻也未必有錯,隻是程家上下包括他自己都不知情而已,隻以為男主人是才華橫溢,這才名滿江南。至於嘉王府別院這邊,同樣,不是樓英長第一個想到由此趁虛而入。第一個想到在其中埋設暗子的,也是北燕先皇後,所以我才會知道這些。”


    “而剛剛對你說過的這些話,我一五一十全都對嚴將軍和陳公公說了。”


    越千秋本來就沒指望自己從程芊芊口中能問出來的消息,嚴詡和陳五兩卻問不出來。因此,他鎮定自若地打量了一下這位氣定神閑的姑娘,突然似笑非笑地問道:“怪不得你剛剛對我這樣坦然自若。那我問你,就算我剛剛氣勢洶洶,你穿這一身出來見我是什麽意思?”


    程芊芊沒想到越千秋竟然會問這種問題,片刻的錯愕之後不禁銀牙暗咬——和那個隻聽她說了身世就決定為她奔走的英王相比,越千秋這樣的男人簡直沒有風度!即便他不好美色,可誰會在一個慵懶安閑的女人麵前說這種話?


    她冷冷說道:“我如今不是程家和程家背後某些人精心培養出來的千金小姐,在殺氣騰騰的越九公子麵前,我運用一點身為女人的本錢聊以自保,這個迴答越九公子滿意嗎?”


    “嗯,還算滿意。”越千秋仿佛沒聽出程芊芊那諷刺的意思,很不正經地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我師父和陳公公是怎麽許諾你,又或者杜前輩對你有過什麽樣的承諾,你才會為了自由,爽快說出了某些事情。又或者你還是說一半藏一半,以此作為籌碼。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他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我剛從晉王蕭敬先那兒得到一個了不得的消息。嗯,他這會兒應該去見皇上了,可不管怎麽說,你都是這金陵城裏最早知道這消息的一批人……北燕皇帝遇刺了,至今生死都不知道。幕後指使的人,有可能是那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北燕皇後,也有可能是蕭卿卿。”


    如果是反應慢一點的姑娘,此時此刻第一念頭肯定是……北燕皇帝遇刺關我什麽事?


    然而,程芊芊到底是在逆境中生活了那麽多年,瞬間便麵色大變。北燕皇後已死,蕭卿卿隻剩下孤身一人,又已經迴了北燕,所以她才可以借著撇清關係,說出某些隻有自己才知道的消息,然後把自己摘出來,由此得到自由。


    可是,現在北燕發生了那等恐怖的驚天巨變,如果幕後真是那兩個女人之一,她這個曾經和她們扯上關係的相關者,今後怎麽還可能離開三司的視線?


    見程芊芊的反應一如預料,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越千秋這才按了一下麵前的桌子,整個身子往前探了探:“程姑娘既然知道自己眼下的處境,那麽,你就該知道,你知道的每一點每一滴消息,都會有人想方設法從你嘴裏掏出來。與其日後零碎吃苦,何妨賭一賭?”


    “怎麽賭?”


    越千秋重新坐直身子,笑眯眯地說:“賭一賭是不是該相信我。隻要你先告訴我,你知道的所有東西,你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不說別的,讓你脫離眼下這個環境,卻還是不那麽難的。比方說,武英館中連蕭京京都能進,沒道理你卻不能。”


    程芊芊不禁嗤之以鼻:“英王殿下隔日出入武英館,你覺得皇上又或者其他相關人會答應這種離譜的事情嗎?”


    “當然會。”越千秋嗬嗬一笑,想起今天小胖子聽到程芊芊名字時那種驚怒交加,他就意味深長地說,“至於英王殿下,身為即將冊封的太子,這也是一個考驗,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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