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小四自認為對算計人心這一點及不上他老子越老太爺,可他確信,就算是越老太爺,隻怕也不可能事先猜到大公主不是埋伏在外,而是竟然會混在這大殿之內,堂而皇之地對北燕皇帝發難。而現在,他深深覺得,就算天皇老子也想不到北燕皇帝竟會如此冷酷無情。


    如果說蕭敬先當眾揭開大公主的身世,除了擾亂人心之外,還希望在自己叛國南投之後不至於牽連到大公主,多少有那麽一丁點好心,那麽北燕皇帝就是冷酷地撕開了大公主那道還沒好的傷疤,然後在那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


    當然,越小四並不喜歡大公主的囂張跋扈,也很反感剛剛她諷刺三皇子的那些話,心裏更是很明白,北燕皇帝也隻是被氣著了之後,拋開了往日的那些顧慮,一怒反擊。可知道歸知道,想到昔日那所謂的寵溺偏愛,他還是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麵對皇帝這種人,還真的是絕不能恃寵生嬌,因為那點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消失。幸虧他腦子很清楚,在北燕皇帝麵前看似很不正經,卻總遵守著一條線不曾逾越。等到日後迴了南吳……嗬嗬,他才不會再去幹伺候皇帝這份累活!


    見甄容麵色怔忡,越小四趁著皇帝和群臣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悄悄用胳膊肘撞了對方一下,待到人如夢初醒,晃了晃腦袋之後就露出了一絲苦笑,他見大殿上一時滿是議論聲,少不得輕聲提醒了一句。


    “精神點兒,人家又不是說你,你胡思亂想幹什麽?再說了,大公主至少比你們幸福多了,她還知道自己的爹是誰。你、越千秋、蕭京京,你們三個連誰是真正的爹娘都不知道!”


    還有越千秋口中那個小胖子,如今看來,別說娘是誰了,爹是誰那也是說不準的事!


    盡管越小四的聲音在這瞬間嘈雜喧鬧起來的大殿上顯得很平常,但他距離北燕皇帝實在是太近了。更何況北燕皇帝武藝大成,耳聰目明,耳朵隻不過微微一動,就不曾錯過越小四說的每一個字。


    因此,見大公主難以置信地蹬蹬蹬往後連退幾步,臉上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他卻非但沒有收迴前言,反而繼續開口說了下去。


    “皇後當初結縭兩年沒有孩子,可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時,總會有些許期盼。當年各家都是幾邊下注,朕這兒也有各家送的族女,但哪怕皇後不在意這些女子,朕也不想讓她被人壓了下去。畢竟她雖說文武全才,但在別人看來無子便是最大的毛病。”


    “所以朕在征求過她的意見之後,得知一個侍女有了身孕,就秘密安置了起來,後來,那就成了朕的頭一個孩子,一個雖然談不上眾望所歸,但也總算解決了麻煩的嫡長女。你降生時就失去了生母,如果不是皇後,你和你看不起的三弟有什麽兩樣?”


    “不,這不是真的……”盡管蕭敬先已經說過一次,但在蕭敬先突然叛逃之後,大公主隻當是蕭敬先在叛逃之前未雨綢繆,固然恨他丟下她孤身在北燕,可更多的是痛恨那天晚上誑他去見蕭敬先的十二公主,不願意更不甘心去相信蕭敬先的話。


    因此,她在搖頭悲唿之後,目光死死盯著三皇子的後背,突然不顧一切朝對方撲了上去,手腕一翻,竟是掣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惡狠狠地往下紮去,仿佛三皇子是奪去她所有驕傲和自尊,和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見此情景,甄容下意識地就要上前阻攔,可越小四卻是左手攔住了他,隨即大叫一聲太子殿下小心,右手則一把扯下腰間玉佩奮力一擲。


    越小四的暗器手法本來就相當不俗,再加上距離大公主又不遠,這一下正正好好打在了大公主的右手腕上。而聞聲迴頭的三皇子眼見得那明晃晃的匕首朝自己刺來,大駭的情緒剛剛上頭,就隻見大公主手腕被玉佩擊中,痛唿一聲之後匕首落地。


    如果是從前,三皇子一定會先怨恨越小四為何不來救自己,為何隻是擊落了大公主手中的匕首,可剛剛聽到父皇那一番狗和狼的區別,他福至心靈,意識到這會兒唯有靠自己把局麵扳過來,這才能夠建立起相應的威信。


    想到那次在金陵城,他在越千秋的蠱惑又或者說鼓勵下,將那牙朱一劍穿心,他猛然生出了一股勇氣。他右手一撐地麵猛然站起身,隨即便揚起右手,竟是重重地一巴掌甩在了大公主的臉上。眼見這位氣勢洶洶的皇長女一下子被打懵了,他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振奮起來。


    昔日大公主仗著是先皇後的女兒,橫行霸道,誰都不放在眼裏,現在卻惹怒了皇帝,所謂高貴的出身被完全撕開,他還有什麽好怕的?


    “大姐你鬧夠了沒有!”他憤怒地一甩袖子,厲聲嗬斥道,“這麽多年來,父皇可曾少過你一分皇長女的尊榮?無論什麽賞賜,你都是頭一份的;就連你看中的男人,哪怕是到姊妹那裏去搶,父皇也不曾怪罪過你。你捫心自問,父皇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不知道好好過日子,寬慰父皇他老人家也就罷了,反而變本加厲,我行我素,這些年有多少忠臣良將被你坑得憤而辭官,又或者左遷罷官?好,就算這些不全是你的責任,你自己屈指數一數,你去祭拜過母後幾次?你既然執著於是母後的親生女兒,可連這最起碼的孝道都做不到,你看重的隻不過是母後之女這一層皮,根本就不曾想過應該負起的責任!”


    越小四剛剛隻是打落匕首,卻留著一個張牙舞爪的大公主,本來就是想看看三皇子是不是知道借題發揮,借人立威,如今見人領悟能力果然還不錯,他不禁露出了讚許的笑容。可聽著聽著,他那笑容就變得有些古怪了。


    怎麽感覺好像有點越千秋那小子的風格?這麽快就找到了道義製高點?


    而大公主隻見過三皇子逆來順受,何嚐見過他如此翻臉?在吃了一頓疾言厲色的訓斥之後,她登時惱羞成怒,可還沒等她重振旗鼓,便隻見三皇子轉身再不看她,而是往前疾行數步,就在最靠近禦座的台階前跪了下來。


    “父皇,大姐曆來唯我獨尊慣了,所以一時失心瘋,還請父皇網開一麵。”


    這樣輕飄飄沒有半點誠意的求情,在大公主看來比憐憫更讓人憤怒。氣得直發抖的她下意識就想撲上去撿拾地上的匕首,可眼前人影一閃,她就隻看到一隻腳踩在了那把如同自己希望似的匕首上。她抬頭看清楚那張臉之後,一時如遭雷擊,說不清是絕望還是憤怒。


    “蕭!長!珙!”


    “是我。”越小四腳下微微用勁,巧妙地將那匕首往後一挑,就猶如腳上長了眼睛似的將那匕首勾起,將這兇器朝甄容的方向踢去。當匕首被甄容輕輕巧巧用雙指夾住的時候,越小四已經逼近了大公主麵前。


    “何苦呢?身為皇上長女,就算你最不喜歡的人成了太子,要出手對付他,你也不應該隨隨便便任性而為,被別人當成了槍使。”見大公主倔強地嘴唇緊抿,一言不發,他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輕輕伸出手勾起了她的下巴,雙目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是樓英長吧?是他告訴你,隻要在今天這冊封後的太子朝拜皇上大典上發難,揭開新太子殿下的軟弱無能,到時候這就是一場鬧劇。再配合他在外頭發動一場兵諫,皇上一定會從善如流地收迴成命。屆時小十二那個安國公主也就成了笑話,你的威名也能重新樹起來。”


    大公主隻覺得後背的所有汗毛都幾乎一根根豎起,竟是難以抑製地尖叫道:“你怎麽可能偷窺到我和他見麵?”


    “我當然不用去偷窺。”越小四笑容可掬地聳了聳肩,“我隻是憑借對你的了解猜一猜。”


    他一麵說,一麵掃了滿朝文武一眼,臉上那笑容越發燦爛:“而且樓英長必定還對你說,今天來觀禮的那麽多達官顯貴,有的是人對新太子殿下不滿,隻要你第一個站出來,那麽就有的是人跟著出來反對,是不是?嗯,我說,各位都是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讓大公主一個女人衝在前麵當靶子,是不是不太厚道?有不滿就出來,既然想逼宮,就別藏著掖著了。”


    隨著他這似揶揄,似誘導,似挑唆的話,剛剛暫時安靜下來的大殿上頓時如同表麵波瀾不驚的油鍋裏被人澆上了一瓢水,瞬間完全炸裂了開來。


    頃刻之間,就已經有七八個大臣從隊列中出來,有人朝越小四撲了上去,仿佛要找其理論,也有人撲通一跪,猶如最忠心臣子似的泣血陳情。


    總而言之,三皇子窩囊無能,蘭陵郡王蕭長珙奸佞無恥……至於甄容,好吧,新封了晉王還不到一個半月的他華麗麗地被無視了。因為每個人都非常清楚,把人安了個晉王蕭敬先之子的名頭,然後給人封了個晉王的主謀,不是蕭長珙,是皇帝。


    而因為甄容肩膀上的刺青,很多人甚至在人封了晉王之後私底下議論過,說甄容是皇帝的私生子。可既然人封的是晉王,改姓的是蕭不是姬,大多數人隻能選擇沉默。少之又少的反對者,也在皇帝將那些反對的奏章束之高閣之後,漸漸消失了。


    所以,見自己的“義父大人”被圍攻,甄容猶豫了一下,就發現越小四背在身後的手輕輕搖了搖,最終就沒有上前解圍。可就是這樣一會兒功夫,他便隻見越小四身後也被人圍住了。仿佛那些原本打算衝著三皇子來的官員因為三皇子就俯伏在皇帝腳下而偃旗息鼓,轉而圍攻越小四,捏起了那個實則並不算軟的柿子。


    而在那聲聲控訴和痛罵聲中,他看到原本該是眾人目光中心的大公主漸漸被人排擠了出來。隻見她麵色恍惚,一隻右手還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仿佛還沉浸在剛剛和人說話時的情景。他就是這麽微微一分神,便隻聽一聲悶哼,慌忙迴神朝人群中看了過去。


    這一看不打緊,甄容赫然瞧見越小四的肩頭竟然深深紮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慌忙一聲怒喝撲了上去。然而,幾乎就是在他前去援救越小四,飛撲上去的一瞬間,站在文武百官前列的兩個官員閃身出來,一個躍向三皇子,一個赫然衝向了皇帝!


    而甄容在扶住越小四的肩膀時,就察覺到了對方體內猶如大河奔騰一般,生生不息,毫無滯澀的真氣。那一瞬間,他的心頭就猶如爆開一朵燈花似的,瞬間一片敞亮。


    這家夥根本就是裝的,天知道那匕首怎麽迴事!


    盡管不怎麽擅長做戲,可甄容還是厲聲暴喝之後,一個旋踢將周圍幾人暫時逼退。


    在甄容扶著自己疾退的當口,越小四突然掙脫了他,腳尖點地,整個人就保持後退之勢朝三皇子的方向激射而去,在空中一個利落的旋轉,竟是淩空一個泰山壓頂,直接弓背砸向了那個短刀劈刺,將三皇子逼入死角的宗室親貴。


    兩人脊背碰撞之際,哪怕在這嘈雜的地方,耳力好的人仍然能夠聽清楚那一聲清脆的爆響,繼而便是一聲極力壓抑的慘唿。毫無疑問,那慘唿絕對不是越小四發出來的,而是屬於那個被他這一下壓斷了脊椎的某個可憐人。


    而甄容有心想要退去對付一下皇帝麵前那個刺客,奈何背後那七八個文武官員猶如不要命似的死纏上來,本來隻想應付應付的他頓時動了真怒。當分神注意到飛墜砸人奏效的越小四已經轉頭看向了另一個直奔皇帝的刺客時,他終於不再想著別處,一個利落的動作將袍角掖在了腰裏,手上終於用了真功夫。


    “昏君受死!”


    麵對行刺者這一聲昏君,北燕皇帝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甚至沒有拔劍,隻是將那把連鞘的天子劍舉到了身前,仿佛有充足的自信能夠憑著這不曾出鞘的寶劍擊倒刺客。


    果不其然,那出身宗室的刺客動作極其笨拙,甚至及不上之前去殺三皇子的人,瘋狂揮舞匕首兩下刺空之後,就被皇帝一劍磕飛了手中兇器,整個人仆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


    就在皇帝為這刺客的拙劣而眉頭微皺時,他突然捕捉到了一聲機簧扳動的微微響聲,他下意識地霍然彈起退避。然而就是騰空的這麽一刹那,他就看到了那近在咫尺的小箭,仿佛是他主動朝那兇器來處迎上去似的。


    電光火石之間,他猛然想起了當年曾經和人鬥劍時的種種經曆。知道他所有招式習慣,知道他所有喜好偏愛,幾乎洞悉他身上每一個角落和細節的,這天底下隻有一個她


    在失蹤了十五年之後,難道是她終於迴到這個人間了嗎?


    上元團圓日,她竟是在此時突然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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