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影在別人麵前一貫話很少,這麽多年來,他和其他人說的話總和,也未必及得上和越老太爺又或者越千秋一天說的話。此時此刻,麵對越千秋那連續兩個問題,他歎了一口氣,隨即就淡淡地說:“本來這些事應該老太爺對你講,但事情來得巧,隻能我先對你說了。”


    “影叔你說和爺爺說那是一樣的。誰不知道你就和爺爺的影子似的,和爺爺儼然一體!”


    聽到越千秋這不假思索的迴答,越影眉頭微微舒展開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和語句,卻沒有把背後的越千秋放下,而是背著他繼續走在這深夜中的墓場中。


    此時天上月亮又躲到深深的雲層中去了,四周一片昏暗,再加上墓場中天生的陰森氣息和寒風夾雜在一起,足以讓膽小的人驚叫出聲。越影自然是從來不怕這種環境的,但聽到背後的越千秋唿吸不那麽均勻,他就開口問道:“怎麽,怕了?真正的亂葬崗可還有鬼火的。”


    “什麽鬼火,磷火而已!”越千秋雖說膽大,但還沒有大晚上在墓地亂竄練膽子的這種愛好,若不是眼下有越影在,他肯定拔腿就跑。可話雖如此,他還是死鴨子嘴硬道,“人和動物的屍體如果不深埋,腐爛之後會散發出一種物質,就是磷,磷隻要溫度適宜就會燃燒,嗯,大概就是盛夏那種溫度。眼下是冬天,天寒地凍的,就算真是亂葬崗也看不到鬼火的!”


    “除非有人故意搗鬼,拿個火石火鐮打火還差不多!”


    他借著說話排遣眼下心中的不安,越影卻有些驚異。要知道,鬼火這種東西,除了他這種天生仿佛失去了所有害怕情緒的人,大多數人在第一次看到後都會將其歸結於鬼神,血氣方剛的少年嘴上固然會說不怕,可要像越千秋這樣振振有詞掰扯出一個道理卻也難能。


    因此,他一麵加快腳步,一麵笑道:“怪不得你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這腦袋裏想的東西,就和別人不同。這又是在鶴鳴軒那些書裏看到的?”


    “當然!”哪怕知道自己瞎掰的古書典籍騙得過別人,騙不過越老太爺和越影,但越千秋還是一口咬定。見越影沒有質疑,他索性直接雙臂箍著對方的脖子,猶不死心地套話道,“影叔,你既然說丁安不是葬在這裏,我們去看什麽?”


    “自然是讓你看看那座被很多人挖過的墳。”


    聞聽此言,越千秋頓時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不用想也知道,葬在此處的墳會有什麽人吃飽了閑著沒事幹來挖?隻有那些對他的身世存在疑慮,又或者想要借此打擊越老太爺的人,那才會大費周章做這種多餘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低聲問道:“當年爺爺把我撿迴去的事,影叔你能對我說說嗎?”


    知道越影剛剛既然說要代越老太爺說某些沒有告訴過他的往事,此時把這個問題拋出去之後,越千秋就隱隱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如願。果然,隻是片刻的沉默之後,越影就平鋪直敘地說:“十多年前,老太爺一直都有心情不好就坐轎子滿大街逛的習慣,那一天……”


    隨著越影的講述,越千秋仿佛又看到了當初那場改變了他命運的大火,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奮力抱著自己離開火場的人。時光過去多年,那張臉已經變得有些模糊,而因為嬰兒的天性就是吃吃吃睡睡睡,所以他在起火之前還在唿唿大睡,並不知道自己被人抱著離開火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更不記得對方是不是見過什麽人。


    而越影此時講述的,也並不涉及那一段,隻有那場大火之後,越老太爺如何收養他的經過。仔仔細細聽著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越千秋能夠確定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影叔,我隻想問一件事,千秋這個名字,是爺爺起的嗎?”


    這是一個很好迴答的問題,但越影卻遲疑了好一陣子,最終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千秋那兩個字的含義,老太爺當時說過,但在此之前,老太爺是不是從哪裏早就看到過又或者聽到過,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一天能把你抱迴家裏,並不是偶然。”


    果然不是偶然嗎……


    越千秋把腦袋擱在越影肩膀上,唏噓不已地歎了一口氣。直到發現對方的步子又停了下來,他方才扭動脖子往四周圍掃了一圈,隨即就隻覺得屁股下頭一鬆,如果不是他還緊緊扒著越影的肩膀,隻怕立時三刻就會掉下去。


    知道越影是故意耍他玩兒,他連忙一鬆手跳下地,可腳下卻不知道踩了什麽軟乎乎的東西,整個人竟是往後一滑。


    雖說知道麵前還有個天下少有的大高手,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提氣輕身一個淩空後空翻。等到站穩的時候,他這才看清楚一道黑影從麵前竄過,等發現自己剛剛竟是好死不死踩了一隻老鼠,頓時覺得大為惡心。


    在這種遍地屍骨的地方,天知道這種老鼠是吃什麽活下來的!


    越影看出了越千秋的嫌惡,屈指一彈便是一顆小石子。眼見那不是暗器的暗器噗的一聲擊中了那隻老鼠,隨即小東西就在地上不動了,他這才指著麵前一座相比其他各處墳頭堆土更高,甚至還有一塊刻著丁氏之墓石碑的土塚。


    “那次老太爺給錢讓人安葬丁安,那些人到底還沒有貪到徹底,沒有一席蘆葦把人丟在亂葬崗,而是買了一副薄棺材把人安葬在了這裏,還找了塊便宜石頭刻了幾個字,也就有了這個碑。不過也正是因為有這塊碑,循著線索摸過來的人都能找到這裏,然後挖墳。”


    即使越影早就表示,丁安並不是葬在這裏,但一想到那個讓自己得以活下去的女人差點被某些人攪擾得死後都不能安寧,越千秋還是覺得心裏一陣陣邪火直往上冒。他竭盡全力壓下這股惱怒,沉聲問道:“影叔之前說人不在這裏,是爺爺讓人將她遷葬了?”


    “嗯,轉移過來的是義莊一個無名婦人的遺體,本來是火葬之後丟哪個亂葬崗的,最後被我運出來之後換到這裏。雖說她因此被人幾次打擾死後安寧,但至少有一個入土的地方。別人找到這裏也是八年前的事了,光看骸骨很難判定是否丁安。”


    越千秋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又問道:“那丁安葬在哪?”


    “那邊。”越影伸手指了指不遠處,見越千秋仿佛有些訝異,他就淡淡地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樣才不容易引人懷疑。那棵桃樹是有名的雷擊木,我又編造了一些流言,諸如下有僵屍,不適宜埋人之類的傳說,所以那附近都沒有墳墓。如此一來,我每年清明冬至代老太爺來掃墓的時候,都能照看一下那邊。”


    越千秋早就習慣了越影的縝密,可聽到這話之後,他忍不住嘀咕道:“影叔你都每年來掃墓了,還有人敢來幹挖墳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皇上和長公主自然不會怕老太爺,也不會怕我。更何況,他們的人在挖墳之後會重新裝殮,換了好棺材,深埋下葬,在他們看來也算是對得起死者了。至於其他人……”


    越影麵色一冷,聲音也多了幾分寒意:“那些挖墳之後又草草行事的,那自然要付出代價。動手挖的人,少不了要摔斷手腳,又或者病上一年半載。至於在背後指使的,死幾個人還算是便宜了他們。走吧,我帶你去那座真正的丁安墓。”


    越千秋正琢磨越影是明目張膽直接把人殺了呢,還是動用了詛咒什麽的噱頭,冷不防越影已經大步走在了前麵。他可不願意呆在這墳頭遍野的地方,連忙追了上去。等到了那顆桃樹下,他就隻見四麵一片平坦,地麵也很緊實,乍一眼看去根本不像是埋過人的樣子。


    而越影在桃樹周圍走了一圈,最終停在了某個地方,這才對越千秋頷首道:“就在這裏。”


    聞聽此言,越千秋少不得低頭仔細看地麵,想到下頭埋著那個曾經救過自己的婦人,他的心情不禁非常複雜。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疑惑地抬頭對越影問道:“影叔是特意帶著我來看看這座真正墳墓的?”


    “是,但也不全是。”越影麵色古井無波地說,“離天亮的時間還足夠,我打算挖開這座墓,開棺看看。”


    越千秋登時毛骨悚然。他是對丁安這個人感激又好奇,可這並不代表他不惜要去挖墳啊!剛剛越影自己還說過那些偷挖假墓的人被收拾掉不少,現在自己又監守自盜,這實在是說不過去吧?


    眼看越影已經戴上了手套,竟從兩邊靴子裏起出了兩截東西,組裝出了一把小鏟子,他不禁下意識地想要上前阻攔。可話都還沒說出口,他就被越影噎了迴去。


    “你從程芊芊,我從她母親的舊宅都起出了一模一樣的信,字跡還確實是丁安的,我現在隻想看看,丁安下葬時縱使身無長物,可她會不會在自己身上動什麽手腳?發塚確實乃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但我這輩子殺人放火的事情從來沒少做,也不在乎。今日之後,我會將她重新遷移厚葬到一個風水上佳的地方,一來算是給她賠罪,二來補償這麽多年她不見天日。”


    此時已經過了淩晨,算是正月十五了,越千秋萬萬不想在這種元宵佳節的時候做這種太讓人不舒服的事,可越影都這麽說,他還能怎麽阻止?


    他唯有眼睜睜看著越影用那小小的鏟子開始挖掘,眼睜睜地看著他用那至少相當於四個人做事的效率,不到半個時辰就在地上挖出了一個極深的大坑,看得眼皮子都打起了架。


    當昏昏欲睡的越千秋聽到鏟子挖土的聲音似乎有什麽不對時,他立刻一個激靈迴過神來。他根本還來不及開口詢問,越影已經是動作如飛地用鏟子挖開了一層炭灰。本來以為已經挖到了棺木的他不由愣在了那兒,接下來的情景更是讓他目瞪口呆。


    因為炭灰下頭,是一層白灰;白灰下頭,是一層沙子;沙子下頭,是一層黏土;黏土下頭……還有一層和白灰差不多的東西!確定這隻是臨時下葬,而不是動用很多人造的墓地?


    對於殯葬的所有常識都僅僅是骨灰盒放到早就造好的墓穴中的越千秋而言,眼前的這一幕讓他徹底相信了,爺爺和丁安,甚至那位北燕皇後早有往來這件事。否則,遷葬到這麽近的地方,卻在墓葬上還下了這麽多功夫,那怎麽可能!


    “丁安畢竟生前是尚宮,如果她死在北燕,也許能夠得到郡夫人甚至於國夫人的封號,之前這樣把她葬下去,已經很委屈了,所以老太爺當初囑咐我盡量深埋,多填幾層,以免別人萬一挖到了她的墓。”越影邊說邊做,動作絲毫不慢,最終,他憑借一身在越千秋眼中可以稱得上神力的力氣,再加上可以稱得上是神兵利器的小鏟子,挖出了那具鬆木棺。


    “如果當初不是時間不夠,柏木楠木之類的棺材又太打眼,而且想好了日後還要遷葬,至少該用雙層甚至三層棺槨的。”越影依舊頭也不抬,手下卻是動作飛快。他在棺木周圍清出了足夠寬大的範圍,隨即便上前去起棺釘,整個過程,他一點都沒有叫越千秋幫忙的意思。


    而完全已經呆若木雞的越千秋也確實沒有幫忙的本事。他幾乎是全程猶如呆頭鵝似的看著越影挖墳開棺的動作,直到那刺耳的嘎嘎聲傳來,分明是棺材正在打開,他這才想起自己眼下正處於恐怖小說中最後最緊張的那個環節。


    哪怕天不怕地不怕,頭皮發麻的他依舊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要不是因為再往後退的話,自己就得從越影挖出來的土堆滑落到後頭什麽都看不見,他說不定還會多退兩步。


    好死不死的是,就在這當口,之前一直都躲躲藏藏的月亮終於再次露出了身形,一股腦兒把之前欠了他們倆的月華不要錢似的都灑了下來,一時那棺材蓋子上竟顯得一片慘白。


    越千秋甚至能到自己吞咽唾沫的聲音,尤其是當沉重的棺材蓋子被越影挪開,繼而露出了裏頭那黑漆漆一團的時候,他甚至有一種落荒而逃的衝動,而看向越影的眼神中已經完完全全都是佩服。就算眼下確證真的是丁安當年救了他出火海,他都不大敢跳下去起棺!


    而他的夜視能力雖說還不錯,月光也正好,可麵對這深達一丈多的大坑裏那具棺木,他還是基本上看不清裏頭到底什麽情形,還不敢太過分地探出腦袋。終於。他聽到了下頭越影一聲輕輕的驚咦,隨即就是一個歎息聲。


    “竟然真的藏了東西……千秋,接著!”


    看到一個黑影從下至上衝著自己飛了過來,越千秋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隨即才意識到這是和屍體放在一起不知道多久的遺物,登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立時不假思索地撕下一片衣襟包裹了手,這才一把接了東西。等借著月光一看,他這才為之凜然。


    竟然和之前程芊芊給自己的那個玉鐲子大小形製都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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