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裏突然有十幾個人離奇失蹤,其中既有百姓,也包括不少衙門的吏員,甚至還有一個前中書舍人,這原本應該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件,但因為裴家那場風波一夜之間傳遍全城,除卻失蹤的那些苦主家人上衙門報案哭訴,其餘人等誰也顧不上這些小事。


    人人都去關注裴家和晉王那場簡直駭人聽聞的糾紛了,頂多再疑惑一下羅中書的失蹤。


    因為,在晉王蕭敬先攔下那個竟敢從裴府別院擄人的賊人之後,他沒有把那位裴家千金送迴家去,反而自己把人帶迴了王府。那一幕有眾多圍觀百姓作證,關於當時情形的種種版本傳得沸沸揚揚,無數人在傳播時說得繪聲繪色,仿佛親見一般。


    在這樣巨大且引人入勝的風波之下,英王李易銘和越千秋險些一塊遇刺,且行兇者竟是總捕司二等捕頭這樣的巨大事件,竟是也被總捕司和武德司,再加上嚴詡那個還未徹底浮出水麵的玄龍司一道,聯手強壓了下來。


    這一天,焦頭爛額的裴旭派人去晉王府卻再次吃了個閉門羹,自己又不便以致仕官員的身份請見皇帝,唯有憤而上書指斥蕭敬先。之後,他親自出門奔走聯絡了一圈那些之前至少沒有對裴家落井下石的官員,卻沒有得到多少支持,自是窩著一肚子氣迴到了家。


    他沉著臉進了起居的書房,隨即便冷聲說道:“把裴招弟給我帶過來!”


    等到下人乖覺地聞聲去辦,他一屁股坐下,一隻手無意識地緊攥扶手,想起昨天鬧得後院幾乎翻天的三個隔壁家丁一口咬定親眼看見和羅中書失蹤有關的可疑人進入了自家後院,人就這麽失蹤了,至於那場火亦是險些釀成之前老宅那場火災似的大禍,他就覺得嘴裏滿滿當當全是血腥味。


    可相比這些,更讓他恨得幾乎想殺人的,卻是他那個被擄走的女兒!


    他完全無法想像,裴寶兒那個往日在家中人人說好,他也素來對其有幾分喜愛的女兒,竟然會在被蕭敬先救過之後當場拒絕迴家,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那麽多裴家秘辛都倒了出來!如今,人竟是賴在晉王府不肯迴家,裴家因此幾乎成了金陵城中的笑柄!


    “老爺,五小姐來了。”


    “帶進來!”裴旭沉聲一喝,很快,大門被人推開,卻是麵色蒼白的裴招弟走了進來。見其不待自己喝罵就主動低頭跪了下來,他麵色稍稍緩和了一些,但口氣依舊淩厲。


    “你以為有東陽長公主為你撐腰,裴家就奈何你不得?就憑你身邊侍女膽敢行刺長公主,我以敗壞家名為由讓你一死,滿朝再沒有人敢置喙!”


    “伯父是一家之主,又是宰相,您發落我,別人自然不敢說什麽,侄女也自知罪大,不敢覺得委屈。”


    裴招弟依舊低垂著頭,雙手緊緊抓著衣裙,但接下來卻是驟然詞鋒一轉:“可是,寶兒妹妹被人擄走後卻不肯迴家,甚至敗壞家名,如今伯父又要處置我,別人會怎麽看裴家?”


    見裴旭頓時沉默下來,臉色越發陰沉,裴招弟知道自己終於抓到了僅剩的那點機會,當即哀聲說道:“父親獲罪,堂兄獲罪,我身邊的侍女又做出了那樣駭人聽聞之事,寶兒妹妹被人擄走後不肯迴家,我何嚐不知道裴家已經是最危急的時刻?如果一死便能讓裴家鼎盛,我又有什麽不願意的?可現如今伯父殺了我,便是丟了最後一個消弭危機的機會!”


    “寶兒為什麽留在晉王府?她還不是因為晉王至今未娶,所以生出了攀龍附鳳的心思,奢望自己這個曾經的宰相千金能夠飛上枝頭做晉王妃?”


    說到這裏,裴招弟想到周霽月曾經含糊其辭的越家長輩,不禁恨得用指甲狠狠掐著掌心。如果早知道裴寶兒勾搭的不是什麽她認為的老頭子,而是那位無論身份地位還是外表風儀全都是上上之選的晉王蕭敬先,她就是死了,也不會讓裴寶兒有這等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機會!


    見裴旭果然遽然色變,那臉上眼神中盡是惱怒和恨意,她就趁熱打鐵地說:“可如果被賊人擄走,如今不肯迴來的不是伯父您的女兒,不過是一介罪臣所出的罪女呢?如果在晉王府的那個不是裴寶兒,而是裴招弟,就算晉王真的一時被她迷惑,她怎麽可能成為晉王妃?”


    聽到這個匪夷所思的提議,裴旭先是眉頭大皺,可當他沉思了片刻,眉頭卻漸漸打開,心裏不知不覺盤算著這個提議的可行性。哪怕蕭敬先真的看上了裴寶兒,他當然可以憑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駁迴他的非分之想,可如果皇帝和東陽長公主插手,那就沒那麽容易了。


    可如果被擄走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那個不成器弟弟的女兒,那個曾經出過身邊侍女行刺長公主的女兒,他就能把自己摘出來,然後用家主的名義把人驅逐出家門!


    至於有很多人見過真正的裴寶兒和裴招弟……嗬,他才不會愚蠢到完全用裴招弟的主意。隻要他一口咬定,裴寶兒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他的弟弟在外頭偷養的外室女,他禁不住其哀求勉強放在家中撫養,對外聲稱是自己的庶女,這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


    既為罪臣之女,又忘恩負義不念撫恤之恩,即日起他就把裴寶兒宗譜除名,蕭敬先如果想娶就把人娶迴去好了,我看你如何丟臉!我就不信,皇帝會給這樣一個罪臣之女主婚!


    想到這裏,對於給自己提供了一個絕佳思路的裴招弟,裴旭的態度就進一步緩和了下來。雖說知道她是懷著滿腔私心提出建議的,拋棄父母弟弟亦是涼薄,可既然是個聰明人,在如今裴家風雨飄搖之際,他也不吝表現出那麽一丁點身為長輩的關懷。


    於是,他微微點了點頭,不鹹不淡地說:“你總算有為了家裏著想的那點心思,這就比寶兒那個忘恩負義的孽障強。下去吧,我會和夫人說,讓她重新給你挑選幾個可用的侍女。至於你母親那裏,她隻知道天天抱著你弟弟哭,也顧不上你,你就不用和她一塊住了。”


    雖說最大的心願沒有達成,但裴旭的態度卻無疑給了裴招弟一線曙光。她連忙感激涕零地磕頭謝過,等站起身退下時,她邁著小碎步來到門口,卻又迴頭偷瞧了裴旭一眼。就隻見其眼中兇光畢露,盡顯猙獰,仿佛是下定了什麽可怕的決心。那一刻,她隻覺得歡欣至極。


    憑什麽她有出身名門的父親和母親,卻還這般艱難,裴寶兒卻能無恥地攀高枝!


    而被裴旭和裴招弟雙重痛恨的裴寶兒,眼下呆在晉王府的生活,也並不如外人想象中的那般寡廉鮮恥,荒淫到立時投懷送抱,更談不上舒心美滿。因為把她帶迴王府之後,蕭敬先就讓隨行護衛蕭壹把她安置到後院一個頗為精致的小跨院,繼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哪怕裴寶兒已經聽周霽月說,蕭敬先把她的事情對皇帝提過,而周霽月既然會說出來,那麽相關的知情人士也會更多,她已經做好了一定心理準備。可蕭敬先的這種態度,仍然讓她對未來產生了巨大的彷徨和不確定感。


    哪怕心思細膩,或者說工於心計,可是她畢竟不是久經考驗的朝廷官員,還沒有那麽沉得住氣。身處完全陌生的環境,身邊聽候吩咐的也是陌生人,蕭敬先每多一天不出現,她的心上就仿佛多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所以,當那個自從過來之後就表現得極其恭順的侍女雲鄉進了屋子,她仍是自顧自地發呆,直到對方來到她身旁,輕聲說了一句話:“姑娘,越九公子來見晉王殿下,順便帶了一位金小姐來看您。”


    “啊!”迴過神來的裴寶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即把什麽嫻雅風度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急切地問道,“她人呢?”


    “晉王殿下惦記著您之前心緒不寧,寢食不安,外間又議論紛紛,有些躊躇該不該讓她來探望您,所以讓奴婢迴稟一聲,看您是見還是不見。”雲鄉說著就笑吟吟地看著裴寶兒,仿佛在等待著她的迴答。


    裴寶兒頓時沉默了下來。足足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說:“金姑娘是我好友,我要見她。”


    那個急公好義,爽朗可親的首富千金,實在是眼下她不能放過的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她並不打算遊說人為了她去奔走做什麽,可眼下至少有個能陪著她說話的人也好!


    當裴寶兒的答複送過來時,越千秋笑眯眯地對坐立不安的金燦燦使了個眼色,見其如蒙大赦地站起身來,匆匆行過禮後就隨著雲鄉快步離去,他就毫不客氣地打了個嗬欠道:“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你吱一聲,燈會看不看?帶不帶裴家那位一塊去看?”


    “既然有武英館的燈樓,我這個山長怎麽能不去?裴寶兒隻要願意去,我就帶著。”


    蕭敬先一揚眉,滿臉戲謔地看著越千秋道:“倒是你,不會是想要糊弄個天下太平之類的喜慶詞兒,然後就吹噓這燈樓蓋過今年其他的那些吧?是不是又從故紙堆裏翻出來什麽衛朝末年的好詩詞,打算用上去?”


    “元宵的詩詞歌賦多了去了,再好的也顯不出好來,我又不和人爭明年春闈的狀元,出這種風頭幹什麽。反正燈樓已經差不多完成了,明天你就能見分曉,現在急什麽?”說到這裏,越千秋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說,“你可加把勁,最近完全靠你吸引裴家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然當著大吳的官,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不就是站出來吸引人的注意力,最好能把人氣個半死完全顧不得別的,那就最好嗎?這種事情我不是第一天做,你轉告皇上,他可以放心。隻不過,你也不要太悠哉了。”


    蕭敬先突然頓了一頓,這才丟掉了那一臉戲謔的表情:“我不是沒有女人就活不了的人,你的終身大事你不急別人也用不著急,但英王和嘉王世子他們叔侄倆關注的人太多,英王可以放心讓皇上替他做主,可嘉王世子就不一定了。有件事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帶來的這位金姑娘,也曾經在嘉王府的兒媳婦名單上。”


    越千秋頓時臉黑了。他最討厭的就是那種自以為高貴,把人家全都放在候選名單上挑剔琢磨,然後再選美似的一蘿蘿篩過去的行徑。可是,蕭敬先這種消息渠道更讓他不敢輕信,因此他很不願意徑直接這樣的話茬,隻是尋思是不是該對金燦燦提一提,讓她趕緊找人嫁。


    可蕭敬先的下一番話,險些讓他直接跳起來:“揚州程氏如今被人連根拔起,我聽說,程芊芊在你家中自陳乃是程氏庶女,如嘉王世子這樣的,不說娶她為妃,納為側室給個名分,卻也是一樁美談。對了,聽說她之前到你家做客的時候,曾經在路上被人送了一張朱殺帖,而後還掉了一個鐲子?”


    前麵談八卦,越千秋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反正該操心這些的是皇帝和小胖子,他才不在乎程芊芊嫁給誰,料想她也不是那種會輕易就範的性格。就連朱殺帖,他也沒有那麽大的追尋興致。但是鐲子不同!


    要知道,那天辦完所有事情迴去之後,他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將那鐲子砸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玉,第二天更是找了地方用陌刀把碎玉碾成碎屑,一點一點分地段丟棄之後毀屍滅跡了。就連那寫在絹書上的信,他也差點毀掉,但最終還是貼身藏好,以備萬一。


    所以,他竭盡全力控製心跳和唿吸,若無其事地說:“誰知道真假呢?”


    蕭敬先嗬嗬一笑,這才輕描淡寫地說:“我姐姐前些年每年讓人捎給我一封信,提到過揚州程氏。程芊芊她爹……嗯,應該是他吧,曾經招惹過青城派的一個女弟子,卻又嫌棄人家江湖草莽,沒有家世,所以把人養在外宅。可憐那個女弟子一片癡心遇到一個負心郎,還為人做了不少事情,真是倒黴透頂。”


    仿佛是發現越千秋那渾身汗毛根都豎了起來的警惕表情,他就若無其事地托著右頰說:“我姐姐素來看不得女人不知道自立自強,為了個男人死心塌地,到頭來受騙上當卻又尋死覓活的。所以呢,她在遊曆南邊的時候,好像親自去見過那個青城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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