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我……”


    “殺了我!”


    當唿鐵林那因為沒有牙而漏風的嘴中,一次次吐出了那字眼時,他得到的迴複卻隻是陳五兩那陰惻惻的笑臉:“事到如今,死活就由不得你了。如果你什麽都不肯說,那麽一會兒鐵錘拿進來之後,你可以試一試全身上下的骨頭被一寸寸敲斷碾碎是什麽感覺。”


    見他的目光盯著自己的膝關節,想到剛剛木球堵口,手筋腳筋盡斷之後,眼睜睜看著一顆顆牙被人硬生生拔出,滿嘴流血的慘狀,即便分明早就中了麻藥,他也已經感覺到了那仿佛深入骨髓的劇痛,此時那麻藥的效果已過,他隻覺劇痛如同海浪一般前赴後繼襲來,終於生出了深深的恐懼。


    出手前別人答應好的接應根本就不見蹤影,而最後的倚仗毒囊也已經被人取走,如今他手腳筋俱斷,滿口牙亦是被殘酷地拔光,難不成真的要等到身上的骨頭被人一點一點敲斷嗎?


    杜白樓從當年在餘家,清閑到一年到頭難得出一次手的供奉,到現在的總捕司一等捕頭,手上也不知道拿過多少罪大惡極的江洋大盜,殺人慣匪,心腸早已是如同鐵石一般冷硬。哪怕如今呻吟求死的是自己曾經的下屬,他卻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反而說出了一句警告。


    “行刺皇子如同謀逆,如果我沒記錯,你早就娶妻生子了,就不為他們著想?”


    “杜前輩,他能做出這種事,家人肯定早就送走了,你拿這個威脅他,實在是對牛彈琴。”


    嚴詡一想到剛剛徒弟和表弟同時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什麽悲天憫人,慈悲為懷的道理,他早就丟就九霄雲外了。滿心不耐煩的他惡狠狠在人麵前蹲了下來,一把拽起唿鐵林那頭發,一字一句地說:“你自己想想,你現在像條死狗,背後指使你的人卻逍遙自在,憑什麽!”


    這憑什麽三個字終於擊破了唿鐵林本來就已經極其脆弱的心防。痛得整個人都快蜷縮在一塊的他一時涕淚齊流,嚎啕大哭。而嚴詡到底不比心如鐵石的陳五兩,也比不上杜白樓殺人多了心腸硬了,眉頭大皺的他忍不住鬆開手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覺得這幅樣子實在難看。


    行刺的事情都做了,居然這麽沒用?


    “是秋狩司……我是北燕秋狩司的飛蛾……”


    一聽到飛蛾這兩個字,杜白樓和嚴詡的反應隻是皺眉,而陳五兩卻麵色大變。他一個箭步上前去,竟提著領子將如同一灘爛泥似的唿鐵林從地上直接硬生生拽了起來。他陰狠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說你是飛蛾?什麽時候當的飛蛾?誰讓你當的飛蛾?”


    還沒等唿鐵林迴答,越千秋就覺得自己這會兒猶如在看一出諜戰劇,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和小胖子低聲開玩笑道:“北燕秋狩司給諜子起名字是不是太沒水準了?有飛蛾,是不是還有蒼蠅和蚊子?這不是一窩蟲子嗎?”


    他的聲音明明很低,陳五兩的注意力也明明並不在他身上。可此時此刻,那位掌管內侍省,年紀已經上了五十的宦官卻是頭也不迴地說:“倒是給九公子猜中了。秋狩司除了布網的紅蛛,也就是主持一方的頭頭。確實有三種諜子,除了飛蛾之外,一種叫蠅,綠蠅;另一種叫蚊,白蚊。”


    仿佛背後長眼睛看見了越千秋那幾乎把眼睛瞪出來的錯愕,陳五兩就淡淡地說:“飛蛾的話,顧名思義,飛蛾撲火,平日隱伏不出,隻需要利用身份打聽一下情報,不需要幹別的危險勾當。關鍵的時候一次性使用。不管事後成功還是失敗,這個諜子就算是廢掉了。”


    “至於綠蠅,就和大多數蠅類一樣,嗡嗡亂叫,纏人煩人卻不能傷人,多數用於捕風捉影,煽風點火。而白蚊就不一樣了,那是會咬人,會吸血的。”


    解釋了這三種人的區別,他方才看向瞳孔已經劇烈收縮的唿鐵林,似笑非笑地說:“按理說你今天做的事情,說是飛蛾撲火也不為過,畢竟飛蛾都是一次性使用的消耗品,可你做的事情卻實在太大,理應出動白蚊才對。更何況,你好歹是總捕司二等捕頭,在秋狩司在北燕之外分司密諜的三等體係裏,才隻是飛蛾,豈不是混得太差了?”


    見唿鐵林還是沒有迴答,陳五兩便不緊不慢地說:“另外,北燕秋狩司在南邊的諜子分綠蠅、飛蛾、白蚊三種,這是從前的事了,在北燕先頭那位皇後死後不久,這個體係就姑且被廢棄了。不管是先前的汪靖南,還是現在的樓英長,用的都是一等二等三等這一名頭,你難不成想說,你在進入青城之前,就是北燕的諜子?”


    單單飛蛾兩個字,陳五兩就能一口氣分析出這麽多東西來,隨口一說卻蒙對了的越千秋不禁目瞪口呆。然而,下一刻他卻沒去看那垂死掙紮的唿鐵林,眼睛朝嚴詡瞟了過去,就隻見師父那專注認真的表情是他平生僅見,顯然,那個玄龍將軍不是玩笑,是當真的。


    也許是陳五兩那如數家珍侃侃而談的樣子,實在像是萬事皆在掌握,也許是唿鐵林受傷太重,心誌又幾乎完全被摧毀,整個人都快到了崩潰的邊緣。此時此刻,劇烈咳嗽的他嘴角溢出了血絲,好半晌才喃喃說出了下一番話。


    “我是在進了總捕司好幾年後,才被招攬進入北燕秋狩司的……那時候吳仁願已經倒台了,總捕司正在清算舊賬,我生怕會被逐出去,到時候那些痛恨這一身黑狗皮的江湖武人一定會發狂似的報複我和家人,所以我鬼迷心竅……”


    說起昔年舊事,唿鐵林忍不住痛哭出聲,整個人顫抖得如同篩糠似的。


    “那個人自稱是北燕秋狩司副使樓英長,手裏捏著我很多要命的證據,他那時候還擄走了我的兒子!一邊是可能丟官去職被人從總捕司趕出去,命喪仇人之手,又可能失去兒子,另一邊是能繼續留在總捕司,還能收下一筆豐厚的迴報,我沒得選,我隻能選那條不歸路!我答應之後,他就把兒子還給了我……”


    “樓英長那家夥長什麽樣子?”此次開口的是嚴詡,語速赫然極快,“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身上有什麽特征,你把記得的全都說出來!”


    越千秋沒見過樓英長,小胖子和李崇明更沒見過樓英長,此時聽唿鐵林磕磕絆絆地使勁迴憶並描述著那個自稱北燕秋狩司副使的人,他們仨幾乎不約而同地觀察著陳五兩和嚴詡杜白樓的臉色,見三人臉上掛著嚴霜,全都沒打斷唿鐵林,三人心裏就都有了相應的猜測。


    難不成這家夥真的是樓英長收買策反的?


    陳五兩杜白樓嚴詡也好,越千秋小胖子李崇明也罷,此時此刻,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唿鐵林的陳述吸引了過去,不是隻注意到了這個人,就是在細細琢磨他的話。因此,靜靜站在一旁並沒有多少存在感的程芊芊,竟是沒有分到一道關注的視線。


    對她頗有憐意的小胖子和剛剛產生點興趣的李崇明,此時此刻無暇他顧。對她頗有提防的越千秋,此時此刻滿腦子都是秋狩司、北燕皇後、蕭卿卿……順帶還少不了琢磨小胖子和他雙雙成為目標的原因。


    被忽略的程芊芊仿佛一個最冷靜最不在乎的旁觀者,然而,她雙手攏在長袖中,十指交纏,用勁大到骨節已經被那股大勁勒得有些青白,右手不時碰觸左手腕上的那隻鐲子,唿吸也是不知不覺急促了起來。


    終於,在陳五兩開始逼問唿鐵林,此番受命行刺,目標到底為何人時,她低低呻吟了一聲,隨即如同腿軟了一般捂著額頭癱坐了在地。


    盡管這動靜並不算很大,但在場每一個人都頗為警覺,當下齊齊往程芊芊的方向看去。見她垂著腦袋滿臉痛苦,小胖子下意識地就要過來看個究竟,然而,比他動作更快的則是越千秋。倒是本待去瞧瞧的杜白樓和嚴詡見越千秋已經過去了,兩人就收迴了邁出去的那條腿。


    無論老杜還是小嚴,在他們心目中,越千秋那都是能夠靠得住的人。


    而越千秋覺察到背後的小胖子和李崇明沒有過來表示憐香惜玉,他也同樣鬆了一口氣。等到了程芊芊跟前,他就屈單膝蹲了下來,客氣卻不失距離地問道:“程姑娘,你怎麽樣?”


    “不知道,隻是突然有些頭暈……”


    程芊芊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柔弱無助,發覺對麵的少年並沒有如同尋常男人一樣,探出手來試試自己的額頭,又或者搭脈搏查看她的情況,而是自顧自地手托下巴沉思,她想到之前在玄武澤時,他亦是直接把她扔給了英王李易銘,不禁在心裏苦笑了一聲。


    盡管她在揚州時都聽說了這位越九公子仗著爺爺是宰相如何橫行跋扈咄咄逼人,可她幾次接觸下來,卻隻覺得對方那看似得理不饒人的外表之下,藏著比成年人更甚的小心謹慎。


    “能不能勞煩九公子幫我一把,讓我到內室暫且坐一坐緩口氣?”


    是內室而不是別室,自然指的是這明間隔壁的東屋又或者西屋,在屋頂上坐著個越影,外頭又有這麽多高手的情況下,越千秋並不覺得程芊芊是想要逃跑又或者耍什麽花招。因此,他猶豫了一下,突然心中一動,隨即東張西望兩眼,起身跑到旁邊,直接搬了一張椅子過來。


    要說這屋子裏椅子著實很不少,剛剛隻不過因為事件非同小可,除了腿軟的李崇明,其他人沒有一個顧得上坐而已。而看到越千秋這樣一個搬椅子的動作,李崇明和小胖子全都目瞪口呆,隻以為越千秋是不想把人帶去內室,而是打算就這麽敷衍地讓人坐在這休息。


    然而,等到越千秋被椅子拿過去,卻是直接把椅背朝著程芊芊,叔侄倆就都傻了。而越千秋那接下來說出的話,更是讓兩人簡直覺得不可理喻。


    “嗯,那個……男女授受不親,我不便伸手,程姑娘你扶著椅子慢慢站起來,行不行?”


    小胖子簡直覺得越千秋搖身一變成了守禮君子!見鬼的男女授受不親,你當年才那麽一丁點大就招惹上了周宗主,在武英館也容留了那麽多女學生,和紅月宮少宮主蕭京京也關係挺密切的,現如今突然就改性了?可瞪眼歸瞪眼,他心裏卻還是覺得挺舒服的。


    畢竟,那怎麽說都是和自己有點瓜葛的姑娘。越千秋夠意思,知道朋友之妻……咳,和朋友有瓜葛的姑娘也不可戲!


    越千秋才不管小胖子那是什麽表情和心情,隻是笑容可掬地看著程芊芊。見最初呆愣在那兒的她總算驚醒了過來,隨即點點頭後抓住了椅子腿,艱難地爬起身,一點一點地站直了身子,他這才幹咳一聲道:“能走路嗎?不能走路的話,我在前頭挪椅子,你在後頭慢慢走?”


    此時此刻,就連杜白樓都覺得越千秋簡直是化身成了迂腐透頂的假道學。他剛想上前幫忙,就被陳五兩不動聲色伸腳攔住。攔人之後,陳五兩還一本正經地說:“先問此次指使刺客的人要緊,至於程姑娘那兒,交給九公子就行了。這世上能有他這樣的君子,實在太難得。”


    君子難得……這是說他那個從來不肯吃虧的小徒弟嗎?這一次,就連嚴詡都冷不丁一口唾沫咽岔了氣,結果咳得驚天動地。


    李崇明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可心裏卻忍不住評估,越千秋這麽做作到底是撇清還是其他。


    甭管別人怎麽想,低著頭的程芊芊卻是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苦笑。她低聲說道:“我還能走路……”


    “那就好那就好。”越千秋根本就不給人繼續往下說的機會,笑容可掬地說,“那你慢慢走,我帶著椅子備用。”


    他用一種看似正經實則滑稽的方式挪著椅子把程芊芊送進了裏間,直到簾子在背後落下,他隨手把椅子在門邊一擱,這才抱著雙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直接跌坐在窗前軟榻上的程芊芊。見她那秀麗的容顏變得如雪一般蒼白,他雖說沒覺得做錯,但還是側過了頭。


    小心無大錯,尤其是麵對這個細膩多思的姑娘更是如此!


    他正在尋思,就隻見程芊芊提起了軟榻中央茶幾上的小壺,等到把水傾倒了出來,她便以手蘸水,在茶幾上寫起了字。對這一幕熟悉到極點的越千秋忍不住想翻白眼,但終究還是慢慢吞吞繞到了程芊芊身後幾步遠處,探脖子去看那茶幾上的字。


    “我有信帶給你。”


    看到這沒頭沒腦的六個字,越千秋登時更加狐疑。緊跟著,他就眼見程芊芊伸出左腕。隨著袖子落下,那一枚套在皓腕上的玉鐲格外顯眼,而眼力極好的他細細審視,卻沒發現那玉鐲有什麽玄虛。


    等到程芊芊將鐲子褪下,緊跟著雙掌一轉一分,那一個鐲子竟是奇異地分成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個,他才大吃一驚。


    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他就發覺,那兩邊鐲子中間並不是平的,而是有一個圓圓的凹槽,當程芊芊用指甲將嵌在其中的東西挑出來時,他赫然發現,那竟然是一卷微微發黃的絹書。等到程芊芊取出那絹書,直接遞給了他,他不禁陷入了兩難。


    接不接?藏得這麽好,到底什麽東西?總不會是什麽傳位遺詔,殺人密旨,血書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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