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詔?


    一直到在武英館和各派弟子們大快朵頤吃了一頓酣暢淋漓的烤全羊,越千秋複又騎馬離開迴家的路上,他仍然忍不住尋思著懷裏這玩意。


    他之前當然聽說過北燕皇帝在掃蕩了叛逆之後迴到上京就發了一份罪己詔,還大略通讀過一番原文,隻覺得那駢文也不知道是誰捉筆代刀寫的,文縐縐的看不出半點北燕皇帝的風格,其餘的感想就完全談不上了。畢竟,那位頗有點神經質的皇帝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可現在,有人大費周章往周霽月那裏塞了這樣一份罪己詔的副本,這又是為什麽?


    如今已經入夜,大街上沒什麽行人,更何況裴家已經因為無數從前政敵的落井下石而轟然崩塌,沈錚又已經獲罪流放,武德司已經正在整飭風氣,刑部總捕司趁著過年之前連同應天府以及江寧縣衙狠抓了一番治安,如今各種潑皮地痞絕跡,因此越千秋沒怎麽太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馬速不知不覺也就漸漸提了起來。


    老馬識途的白雪公主熟門熟路地走著那些自己常常穿梭的小巷,突然,這匹極通靈性的馬兒仿佛察覺到了什麽,突然便是一個緊急變向。馬背上原本心不在焉的越千秋想都不想就陡然伏下身子緊貼馬背,隨即從馬背滑落馬腹,片刻之間又雜耍似的重迴馬背。


    就在坐穩的一瞬間,他的耳朵就捕捉到了非常輕微地叮的一聲。


    盡管聽聲辯位的功夫他算不上最頂尖,可在年輕一代中也絕對是佼佼者,此時此刻,他一下斷定那是暗器射空之後掉落在地的聲音,而且那暗器很可能是細如牛毛的飛針。


    他根本沒有嚇出冷汗的功夫,對著白雪公主輕喝一聲就立時團身一翻,整個人竄上了小巷一旁的牆頭,可他四下一掃,看到的卻隻有那些不見燈火的屋子以及大片大片的陰影。


    而與此同時,白雪公主也並沒有立時跑走,而是在圍牆底下團團繞了幾圈,突然又用蹄子輕輕刨著地麵,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


    看到這一幕,越千秋本能地後背汗毛直豎,卻是若無其事地躍迴馬背,輕輕摩挲著馬脖子後,就用極低的聲音說:“白雪,別衝動,要不是你剛剛機警,說不定剛剛咱們就中招了,影叔沒白調教你。不過,既然咱們今晚出來做誘餌,沒有危險怎麽可能。放心,那個出手的家夥已經逃不掉了,他的同夥也一樣……”


    隨著他的安撫,白雪公主漸漸安靜了下來。極通靈性的它就這麽站在原地不動,再加上趴在馬背上同樣紋絲不動的越千秋,在這寂靜的冬夜中就猶如雕塑一般。四周圍同樣鴉雀無聲,但看似平靜的氣氛中卻仿佛有難言的殺機在緩慢流動,隨時隨地可化為驚濤駭浪。


    調息休整了好一會兒,越千秋突然暴喝一聲道:“霽月,動手!”


    幾乎就在他大喝的一瞬間,一道無聲的刀光突然直劈他後頸,另外一道刀光則是直取地上白雪公主的四蹄。千鈞一發之際,就隻見白雪公主仿佛未卜先知一般,頃刻之間爆發出全速,猶如風馳電掣一般往前衝去。而越千秋則是倏然一個後翻落馬,駢指如刀,淩空重重點在了刀身上,腳尖則是重重踢開了對著白雪公主四蹄砍去的另一把刀。


    那手持兩把短刀的黑衣人一擊落空,卻並不慌張,一收一放,兩道刀光再次如同羚羊掛角一般朝越千秋襲去,可隻是出手的一瞬間,他隻覺得雙肩驟然從後頭被人重重捏住,隻一愣神,肩關節就被人一下子卸了,他不由發出了痛苦的悶哼。


    即便如此,他卻沒有就此作罷。他不顧自己的生死,雙腳驟然往前一掄,腳底寒光一閃,機簧一動,兩截鋒利的刀片倏然從鞋底斷開,朝越千秋迸射了出去。


    可越千秋是什麽人?掄著陌刀能和人硬拚,赤手空拳時便是典型的遊鬥派,一見黑衣人背後出現了幫手,他就立時不假思索地腳尖點地往後疾退,眼見又有暗器過來,他飛腳一點,輕輕鬆鬆踢開了兩把激射而來的利刃,直到聽見它們叮叮兩聲掉落在地,他才算放下心來。


    再抬頭看去時,他就隻見黑衣人身後那位最擅長小擒拿手的主兒已經把人放倒在地,立時拍拍雙手迎上前笑吟吟地說:“我剛剛就是虛張聲勢叫一聲,你居然還真在!”


    “影叔早就吩咐過,近些日子你風頭太大,得罪的人太多,其中有不少都是希望吃你肉喝你血的仇人。要是我不知道你走夜路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哪裏能讓你獨自走?年關將近,本來就是牛鬼蛇神都出來鬧騰的時節。”


    說到這裏,周霽月似笑非笑地看著越千秋道:“不過,你剛剛虛張聲勢的時候怎麽會叫我的名字,怎麽不叫影叔?”


    “叫影叔的話,誰還敢留下來行刺我,那不是送人頭嗎?”越千秋剛說出口,立時意識到自己這話無疑是暗指周霽月不如越影,連忙幹咳一聲道,“再說叫你的名字那是本能的反應,要聯手也得找個差不多的!”


    周霽月不禁啞然失笑,當然不會在意這拙劣的解釋,輕哼一聲就蹲在那自己打昏的黑衣人麵前,一把拉下了那蒙麵黑布,端詳了一番那張上頭滿是刀疤,看不出真實麵孔的臉,她就頭也不迴地說:“他已經自毀了麵目,從這層麵上來說,和之前行刺英王的那個人很像。”


    說到這裏,她就若有所思地說:“蕭卿卿固然承認了很多事,但行刺英王,她卻不曾攬在自己身上。現在又出了這麽一個行刺你的,這金陵城中要說安全還為時過早。”


    “但總算你下手果斷,抓了個活口不是嗎?”越千秋不想去深究之前的小胖子遭行刺事件,因為那很可能內幕重重,當下岔開話題,笑著聳了聳肩,可隨即就看到周霽月的臉色變得無比凝重,他一下子意識到什麽,不由低唿道,“難不成他最後一擊的時候,還是服了毒?”


    “不是入口就死的劇毒,而是會讓人在昏死中就無聲無息丟了性命的慢性劇毒。”周霽月和宋蒹葭相處了這麽久,再加上江湖人士對於醫術藥理總會有一點認識,故而她一下子就意識到剛剛疏忽的一點。隻是沉吟片刻,她就看向了越千秋。


    “要不要我把人帶迴去,讓宋師妹看看?”


    “算了,一個必死的人,就不讓宋師妹見這晦氣了。”越千秋摩挲著下巴,嘿然笑道,“就把人扔在這兒,有人救他就能活命,有人收屍他就不用暴屍街頭,聽天由命好了。”


    知道越是這樣隨隨便便把人丟在此,越是容易讓暗中可能隱伏在側的人畏首畏尾,以為這是陷阱,周霽月心中會意,當即笑道:“那就聽你的。走吧,我送你迴去!”


    見周霽月明白了自己把人丟在這兒的用意,越千秋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隨即就有些不大自然;“不用了吧?我一個唿哨就能把白雪公主叫迴來,我自己直接迴家就行了。天色不早啦,你也該早點迴去休息……”


    為了打消周霽月非要護送自己的打算,他靈機一動,立刻又岔開話題問道:“倒是你,剛剛怎麽追上白雪公主那腳程的?”


    “當年我從金陵跟著叔父迴去之後,每日常常用翻山越嶺作為訓練,相比之下,坊間飛簷走壁就簡單多了,再說,我送你出來時悄悄和白雪公主打過招唿,讓它等等我,看它那樣子,似乎懂了,有些地方明顯是放慢了速度。”


    似真似假地說到這裏,見越千秋這個真正的主人瞠目結舌,周霽月更是笑了起來。


    “好了,別在這大冷天的晚上磨磨蹭蹭,還不如你那匹馬爽快!我說送你迴去就送你迴去,大不了在你越府借宿一夜,難不成你還能說越府沒地方?”


    聽到這話,越千秋方才無話可說,當下就鼓起雙唇唿哨了一聲。不過須臾,就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剛剛自己跑走的白雪公主就神威凜凜地出現在他二人的麵前。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關鍵,立時幹咳了一聲。


    “既然一匹馬載兩個人,我去卸了馬鞍之後,得委屈你坐在我後麵了!”


    周霽月白了越千秋一眼,突然大步上去解下馬鞍,隨即一躍上了馬背,這才衝著越千秋眨了眨眼睛。雖然她沒說話,但那弦外之音卻非常清楚,無非是先到先得,現在你隻能坐後頭。麵對如此挑釁,今年已躥高了幾公分,但個頭還是拍馬及不上周宗主的越千秋登時氣結。


    他想都不想就一個飛撲竄上了馬,隨即二話不說一把摟住了周大宗主的纖腰,嬉皮笑臉地說:“那就勞煩周姐姐帶我一程好了!”


    這一聲周姐姐一出,周霽月先是臉色一紅,隨即就意識到,哪怕連當年越千秋隻有七歲時,也不曾叫過自己姐姐,這會兒絕對是故意的。她氣得肩背同時運勁,腦袋後仰便是一記反向頭槌,恨不得把越千秋給甩下馬背去。


    奈何她後仰越千秋也後仰,那雙作怪的手就是牢牢箍住了她的腰身不放,除非她能在馬背上和人玩一套高難度雜耍,又或者不管不顧打成一團,否則就隻能任由這家夥坐在後頭。


    “別鬧啦,你自己搶著上馬,隻留給了我一個後麵的位置,我當然隻能這麽坐啊,不抓緊你我不得掉下去?”越千秋振振有詞地說著歪理,隨即就壞笑著催促道,“再不走,夜巡的人都要來了!明兒個我還要繼續去做巡鼓衛士呢,睡不飽可不行!”


    “皇上就應該罰你白天晚上不許休息,省得你有空出來搗亂!”周霽月狠狠罵了一句,終究還是一抖韁繩策馬前行。然而,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真實如此,她隻覺得白雪公主在撒歡似的奔跑前行時,不時還打個響鼻,似乎是在嘲笑她作繭自縛一般。


    不但如此,隨著馬上顛簸,她還隱約感覺到身後有什麽硬硬的東西不停地硌著自己,哪怕越千秋那合攏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非常老實,可放的時間長了,難免漸漸有些發熱,那種奇特的燥熱感讓她渾身不舒服,就連迎麵唿嘯而來的寒風都沒有把這熱度降下來,一時間,她那雙頰竟是仿若火燒一般。


    好容易捱到了越府親親居的那扇小門,還不等她一手勒停,越千秋就直接滑落下來,三兩步竄到門前之後,竟是如同猴子一般翻牆而過。不消一會兒,那扇門就在她麵前被打開了。


    “都這麽晚了,我不想大聲叫門驚醒了那些睡著的人,你快進來吧。”


    周霽月哪裏相信親親居的門房真就這麽玩忽職守,再加上她分明聽到了門後小屋子裏那刻意壓低的唿吸聲,她就知道所謂吵醒人完全是越千秋的信口開河。她甚至有一種錯覺,自己就仿佛是被那種不可靠男人騙迴家的呆媳婦,傻傻地撞進了那個未知的家門。


    果然,就當她無奈地任由越千秋關上身後的大門時,原本緊閉的二門突然也開了一條縫,緊跟著,她非常熟悉的安人青就探出了腦袋來,衝著他們倆招了招手。


    “九公子,周宗主,你們可算是迴來了。老太爺和四太太一直都在房裏等著呢!”


    此話一出,剛關好門走上前的越千秋頓時大吃一驚,待周霽月往他看過來時,他迴了一個非常無辜的眼神,恰是和人麵麵相覷。還沒等他決定好該怎麽應對,就聽到二門深處傳來了越老太爺那中氣十足的聲音。


    “霽月來了?快進來,見見你四嬸!”


    周霽月見越老太爺隻叫了自己,卻完全不理會越千秋,當下丟了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給越千秋,就連忙快步入內。越千秋趁機把白雪公主交給了從門房偷溜出來的王一丁,才囑咐了兩句加料喂養,好好刷洗之類的話,就再次聽到了越老太爺的叫嚷。


    “那小兔崽子呢,怎麽還躲著不進來?太不像話了,丟下我和他娘,自己一個人出去快活了,還不死進來,在外頭磨磨蹭蹭討打嗎?”


    知道再拖延一會兒進去就真的要被追打了,越千秋這才丟下韁繩一溜煙進了二門。


    安人青甚至都來不及提醒他什麽,就眼看那人影從身旁掠過,直接衝進了正房裏。她張了張嘴,最終低聲嘀咕道:“四太太之前正對老太爺打探周宗主的事呢,您居然把人就這麽帶迴來了?這是要帶小媳婦先見婆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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