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殿下,英王殿下!”


    不同於一大早就迴家補眠的越千秋,小胖子早上被蕭敬先送迴宮時,正好恰逢朝會,於是親眼見證了裴旭罷相事件,而接下來又興奮得睡不著,因此晚飯都還沒吃,困意上來的他就直接撲在寶褔殿的寢殿之中,睡了個昏天黑地。


    此時此刻被這連聲唿喚給叫醒,小胖子那起床氣簡直是強烈到爆。他幾乎是氣咻咻地把枕頭砸了出去,隨即怒喝道:“叫什麽叫?就算是天亮了,我忙了這麽多天,多睡一會兒不行嗎?不行嗎?”


    這一連兩個不行嗎,後一個幾乎完全是吼出來的,那個內侍哪裏不知道這位主人的脾氣,雖說已經是極其戰戰兢兢,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英王殿下,晚上越九公子敲了登聞鼓,隨後和趕到的武德司都知沈錚大打出手。據說,沈錚那會兒動了殺手,連太祖皇帝造的鼓台都被他徒手拆了大半,而越九公子也出手狠辣,沈錚後腰上那一腳非同小可……”


    小胖子本來滿心氣惱,可聽到這話,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他先是掏了掏耳朵,又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並不是在做夢,他方才直接赤腳跳下床去,一把將那前來稟奏的內侍拖了起來,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這是真的?你沒騙我?”


    “小人不敢!皇上雷霆大怒,已經把登聞鼓那兒的巡鼓衛士和沈錚以及越九公子直接召去了寧福殿,那幾個衛士似乎已經被放出來了,但越九公子和沈錚……”


    小胖子絲毫沒發覺,那內侍說話間非常自然地直唿沈錚之名,卻對越千秋一口一個九公子。沒等人把話說完,他就一個手勢讓其打住,隨即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父皇沒讓人來叫我?還有,越老相爺人不在家,居然任由越小九胡來?長公主呢?晉王殿下呢?”


    這一連串問題,那內侍一個都不知道怎麽迴答,唯有低頭老老實實地說:“皇上並沒有派人來叫您,可小人得知消息之後,覺得事情非同小可,雖說吵了殿下安眠,但還是不得不先告訴殿下一聲。至於越老相爺、長公主又或者晉王殿下是什麽情形,小人實在是不知道。”


    小胖子的臉色頓時就黑了:“你這不知道那不知道,還急急忙忙跑來幹什麽?說話也不知道把該打聽的都打聽清楚!趕緊替我更衣,我要去寧福殿!”


    這會兒,小胖子根本就顧不得自己還沒完全睡飽這種小問題了,也完全沒去理會往日和越千秋那點過節和齟齬——他自認為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暴虐衝動的的自己了,當然分得清楚好歹,哪怕越千秋平日裏有千萬個不客氣,可從來沒坑過他——同時他很明白沈錚的居心。


    自從當年那出金枝記之後,他父皇對越千秋都還一如故往呢,沈錚卻對越千秋動了殺心,否則之前也不會趁著神弓門徐厚聰帶著大批子弟叛逃,趁機布局想要把越千秋牽扯進去。


    這一次,鐵定是沈錚看到裴旭倒台,生怕越千秋那位厲害爺爺進一步得勢,越千秋水漲船高,於是搞出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名堂。


    匆匆換好衣服,小胖子立時就三步並兩步衝出了門去,結果才到門口卻被冷風逼了迴來,一連打了三個噴嚏。等到手忙腳亂又收拾了一下不斷流鼻水的鼻子,他一把搶過內侍遞過來的貂皮大氅,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這才再次衝出了門。


    作為昔日馮貴妃這位天子寵妃的寢殿,寶褔殿距離皇帝的寧福殿不過一箭之地。再加上連奔帶跑的小胖子幾乎是全速衝刺,隻用了一會兒功夫就已經趕到。


    可即便如此,他在大冷天裏這麽急急忙忙跑了一趟,站定之後不免雙手支撐著猶如灌了鉛一般的膝蓋,喉嚨也被冷風刺激得又幹又啞,心裏恨得牙癢癢的。


    沈錚,這大半夜的你不讓我好好睡覺,我記住你了!還有越小九,今天我可是為了你才在寒風瑟瑟裏跑出來,這個人情你非得好好還上我不可!


    小胖子休息了好半晌,最終站直了身子,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平複了唿吸,這才一步步登上了台階。守衛此地的內侍早就發現了他的到來,可裏頭皇帝正在大發雷霆,他們也不敢隨意通報,反而還指望著小胖子能進去勸一勸那位平生第一次發那麽大火的天子。


    因此,當小胖子到了門前,兩個內侍慌忙開門,其中一個接過他解下的大氅之後,更是低聲說道:“英王殿下,皇上火氣很大,這會兒裏麵隻有九公子和沈錚。”


    小胖子那邁出去的腳頓時停了。他疑惑地瞥了一眼那個說話的內侍,皺眉問道:“越老相爺呢?他人怎麽沒來?”


    “越老相爺今夜留值政事堂,聽說是知道這件事之後,他……”那內侍猶豫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他氣暈了過去。”


    氣暈了這三個字落到小胖子耳朵裏,他隻覺得有些癢癢,忍不住狠狠掏了掏耳朵,這才哭笑不得地說:“虧越老相爺想得出來,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這時候居然說氣暈了,誰信哪?我看越老相爺是不想跑過來和沈錚大吵大嚷,丟了自己的身份!”


    嗯,越老太爺不來也好,那位牙尖嘴利的老爺子登場,他就什麽用場都派不上了!


    小胖子自我安慰了一下,見那內侍噤若寒蟬不敢接話茬,他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自己知道了,隨即就往裏走去。這一次,他的步伐不慌不忙,盡顯沉穩,再加上那體態,很有幾分雄赳赳的氣勢。可當他繞過前殿的隔屏,剛打起簾子要進入後殿時,卻隻聽咣當一聲。


    這一次,他是貨真價實吃了一驚。以父皇往日的溫和客氣講道理,這種砸東西泄憤的行為簡直是難以想象!他不假思索地衝了進去,腳下虎虎生風,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到了。


    “父皇息怒!”


    看到那個圓滾滾竄到麵前,一把跪下抱大腿的小胖子,剛剛劈手砸了個茶盞的皇帝頓時有些發愣,等發現越千秋還大膽地抬頭看了小胖子的背影一眼,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指著越千秋就喝道:“瞧瞧你做的事情,把你爺爺都氣暈在政事堂了,你對得起他這些年來養育教導之恩嗎?快滾去照顧他,朕迴頭再好好教訓你!”


    聽著這簡直稱不上發落的發落,越千秋狀若老實地答了一句臣遵旨,可爬起身之後,卻還對小胖子低聲說:“英王殿下,皇上可就交給你了,千萬勸著一點,大動肝火對身體不利……”


    迴過頭的小胖子沒好氣地瞪了越千秋一眼:“都是你惹得父皇這麽生氣,現在還空口說什麽白話?趕緊去看看越老相爺,要是真把他老人家氣出了什麽好歹來,你就罪過大了!”


    見小胖子這話分明是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的,皇帝心中暗笑,卻是疾言厲色地衝越千秋喝道:“朕還不用你操心,還不全都是被你氣的?快滾,還要朕把你打出去不成?”


    直到越千秋一溜煙似的跑得無影無蹤,皇帝剛剛那氣咻咻的表情方才一點一點地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冷漠。他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沈錚,隨即收迴目光,輕輕摸了摸小胖子的後腦勺,這才把人拉到了身邊坐下。


    “沈錚,說吧,到底怎麽迴事?不要玩文過飾非的那一套,你怎麽想的,怎麽幹的,一五一十說給朕聽。”


    小胖子原本有些不安地扭著屁股,聽到皇帝這話,他猛地打了個激靈,這才一下子坐得端端正正,犀利的目光死死盯著麵前的沈錚,隻等對方迴答皇帝的話。然而,他足足等了許久,最終都有些不耐煩了,這才聽到了沈錚那低沉的聲音。


    “臣隻是覺得,裴相身上這一連串事件實在是發生得蹊蹺,很可能是越相想要大權獨攬,這才通過越千秋給裴相設下陷阱,誘其入彀,而且,臣抓到了越千秋密友慶豐年二人在裴家附近窺伺的證據,所以才把人拿迴了武德司,準備審問!”


    說到這裏,沈錚突然重重叩頭,聲音裏竟是帶出了幾分激憤,“臣知道這些年來確實常常對越千秋針鋒相對,可臣確實是一片公心!如他這等身世可疑,來曆成謎,容易讓人趁機詆毀我朝,甚至危及英王殿下聲名的人,就不該存在這個世上!”


    小胖子聽到自己也被牽扯了進去,頓時麵色難看得要命。然而,在他勃然大怒之前,皇帝卻突然哂然笑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是,是朕一向縱容偏愛這小子,讓你這大公無私的一片苦心喂了驢肝肺?”


    如此誅心之問,換成是從前的沈錚,一定不敢迴答,唯有叩頭明誌而已,可他之前在鼓台對越千秋真的動了殺心和殺手時,就已經把生死置之於度外,把心一橫便抬起頭直言不諱地說:“臣自知先斬後奏,有悖聖命,但臣絕不能容許越千秋這等刁頑小兒再囂張橫行!”


    “你因為千秋曾經被北燕編了一出金枝記,就覺得他是禍害,於是對他喊打喊殺,朕倒想問你,如果你也被人編造了一通類似千秋的流言,那麽為了家國天下,你是不是應該自刎謝罪,以防日後被人當作是可趁之機?”


    沈錚登時麵色遽變。然而,他須臾便醒悟了過來,二話不說叩頭道:“如若真有此事,不用別人追究,臣也決計會自刎斬除後患!就算是這一次,臣如果真的僥幸成功,殺了越千秋,臣自知罪大惡極,也當認罪伏法,引頸就戮,給越家和皇上一個交待!”


    小胖子忍了又忍,此時終於忍不住了。他竟是砰的一聲拍打身下的軟榻,整個人一下子蹦了起來,氣急敗壞地用手指戳著沈錚罵道:“簡直愚忠……不對,這不是愚忠,是迂腐,是短視,是愚不可及,是打著大公無私的借口,實際上隻為你一丁點自以為是的念頭!”


    一口氣罵了好一陣子,小胖子這才暫且停止在腦海中搜羅更貼切形容詞的打算,繼續厲聲斥道:“你想過沒有,蕭敬先對越小九如同外甥,北燕皇帝先是一度許嫁公主,而後又讓他叫過阿爹,不管是真是假,如若他今天真的死在你手裏,北燕皇帝趁機聲稱是我大吳暗害了他和結發妻子的親生兒子,興師來犯,我大吳該怎麽說?”


    “這不可能,這簡直荒謬……”


    沈錚一下子無比失態,然而,他那前所未有尖利的聲音,卻在麵對英王李易銘那雙惡狠狠瞪他的眼睛時戛然而止。意識到這個可能性確實存在,他頹然癱軟在地上,喃喃自語地說:“不,我沒有錯,越家祖孫一個把持朝政,一個迷惑儲君,他們是禍害,是天大的禍害!”


    “哼,抓不到把柄就捏造把柄,捏造把柄被人破局,就想著殺人,這就是你所謂的堅持?我看這是武德司這幾年漸漸勢大,你這個都知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隻以為你權柄大,卻忘了這監察也好,偵緝也好,所有權柄都是父皇給的,父皇劃給你的界限你也敢突破,那今後你自以為正確的事情,豈不是全都要自作主張去做一做?嗯?”


    小胖子一口氣說了這一大堆,隨即方才意識到什麽,打了個寒噤後就慌忙看著皇帝說:“父皇,這儲君兩個字是沈錚說的,可不是兒臣說的,兒臣從來沒有自視為儲君……”


    他還沒把話說完,就隻覺得肩膀上多了一隻手。他僵硬地側了側腦袋,目光又從父皇的那隻手挪到了父皇的臉上,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接下來,他更是聽到了一個讓他完全呆住的問題:“那朕問你,你想當儲君嗎?”


    哪怕一千次一萬次希望自己能夠早點被冊封為太子,可麵對這樣單刀直入的發問,小胖子還是心裏一陣陣發慌。


    終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想!父皇隻有兒臣一個兒子,兒臣也不是那種昏庸蠢笨如豬,衝動暴虐如虎的人,當然以儲君為目標,以當父皇這樣的好皇帝為目標。但目標是目標,兒臣至少知道現在自己還不是儲君,隻能去努力!”


    他強迫自己不移開視線,一動不動地和皇帝對視,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緊張極了,甚至連藏在袖子裏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這樣的過程足足持續了好一會兒,他才看到父皇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容。這不是什麽嘲諷譏誚的冷笑,分明帶著幾分欣慰和讚許。


    “不錯,長進了。”


    盡管隻是非常吝嗇的五個字,但還是足以讓小胖子喜上眉梢。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更加讓他安心的吩咐:“去一趟政事堂,慰問一下越相和千秋,朕必定給他們一個交待。”


    眼見小胖子幹脆利落地答應一聲,隨即興衝衝離開了,皇帝這才低頭俯視著麵如死灰的沈錚,冷淡地說:“千秋敲了登聞鼓,往你頭上扣了一頂誣陷裴家的帽子,想必你覺得很委屈?那麽,你硬是往千秋頭上扣了一頂誣陷裴家的帽子,你可曾想過越相會何等憤怒?”


    沒等沈錚把話說完,他就起身負手來來迴迴踱了幾步,最終頭也不迴地說:“你掌管武德司,自詡金陵城上下種種事情盡在眼中,可你這眼界實在是太狹窄了一些。你以為朝堂上下那麽多人,全都不知道裴家這一連串事情有問題?早在你掀蓋子之前,越相和東陽都有密奏上呈,言說此中蹊蹺,你以為就你聰明?”


    裴旭隻覺得一道炸雷瞬間劈在頭頂,緊跟著就聽到了更讓他萬念俱灰的話。


    “這些事情有很大的可能是北燕霍山郡主蕭卿卿的手筆,可沒有證據,朕也懶得查。裴家若是無縫的雞蛋,也不會因為有人挑唆兩句就出這麽多事,歸根結底,那是咎由自取!一個已經扶不上牆的所謂名門望族,就不要再占著顯要的位子了,就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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