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的氣氛凝滯得仿佛結了冰一般,爺孫兩個人靜靜站著,四隻眼睛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越老太爺方才歎了一口氣,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之色。


    “長大了就一點都不可愛了,認死理!唉,我還以為能瞞你一輩子,誰知道你從北燕來去一趟就大半年,這事情居然就捂不住了。沒錯,當初你去北燕之前,我告訴你背上有刺青的時候沒說真話,那看上去指甲蓋大小的一丁點,是我隨手造了點假。”


    越千秋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簡直覺得自己那會兒受到的驚嚇實在是太冤枉了。


    “爺爺,你用得著嗎,把話說清楚就行了,我又不是嚇大的!當初在金陵你要是把話說開,在北燕老爹對蕭敬先出那餿主意,說讓我不妨裝一下北燕小皇子的時候,我說不定直接和他翻臉,才不會陪他們玩火,以至於背了一身的嫌疑,差點陷進去出不來!”


    “你知不知道,那次我和師父被北燕皇帝留在皇宮裏,我洗澡的時候,師父隨口說了一句我背後一顆痣都沒有,結果屋頂上還貓著個北燕皇帝身邊的尚宮康樂,半夜三更她跳下來,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要不是我這個人心大,說不定真的就留在北燕當駙馬了!”


    見越千秋滿臉憤憤,但中心意思卻隻有一個,那就是怪他不早說,早說就沒事了,越老太爺雖說早就想過有這樣一個可能,可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他才歉意地說:“當時我看你那反應,就覺得自己想多了。可有些事兒,總得循序漸進,我哪知道你不是滿不在乎,萬一你耿耿於懷,想著怎麽找你親生父母呢?”


    “我親生父母是誰,我真沒那麽在乎。”越千秋這話對北燕皇帝都說過,此時再次解釋一遍,說實話他覺得自己都有些無奈。他真的不在乎生身父母是誰啊,為什麽別人不相信呢?


    這世上有些被養父母疼了一輩子的人還在孜孜不倦尋找遺棄他們的生身父母,在他看來那才叫不孝!如果是失散和拐賣也就算了,遺棄孩子的父母根本就不配叫父母,那是畜生!


    雖說他現在還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被遺棄,還是和父母失散又或其他,可是,他又不是那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可憐嬰兒,他是兩世為人了,對於血緣哪裏會那麽糾結?


    因此,略頓了一頓,他就認認真真地說:“爺爺,相比父母,我更在乎背上這東西怎麽來的,顯露和消失到底什麽道理,否則以後再有像英小胖這樣的人看到,又或者康樂那樣的人潛入想要確證什麽似的,讓我怎麽應付?不是我每次都能運氣這麽好搪塞過去的!”


    見越老太爺麵露錯愕,他就趁熱打鐵地真心實意懇求道:“爺爺,我求你了,告訴我行不行?你可千萬別再說,這和甄容肩頭那玩意是同一個人的手筆,是我小時候你看著人紋上去的。別的孩子也許小時候的事記不清了,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絕對沒有這麽一件事!”


    斬釘截鐵的越千秋甚至不惜加重了語氣:“就算我那會兒太小,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可紋身之後背上總會有些不舒服,哪怕上了麻藥也是一樣!我那時候已經有記憶了,不信的話我說兩件小時候的事給爺爺你聽聽?”


    越老太爺不可置信地看著小孫子,心中突然想起一件曾經舊事。


    自己兩三歲時的事情,反正他是一點都不記得——他也沒工夫去迴憶那在田埂上恐怕連褲子都穿不起的孩童時光——然而,他在地方任官時,據說鄉間有個神棍,能夠說清楚自己孩童時經曆的每一件事,見過的每一個人,甚至連當時言語都活靈活現。


    他沒有和別的地方官那樣隻當是奇聞就放過去了,微服私訪親自調查,得知那神棍竟然真的幾乎記得過往每一件事,甚至能將十餘年甚至幾十年前所見所聞說得栩栩如生,一時歎為觀止的同時,卻也重重敲打了這個神棍,以防人和匪類勾結,以異端邪說誘騙無辜鄉民。


    天賦異稟的人,確實是存在的。難不成他收養的越千秋,也是這樣的孩子,所以方才在年紀幼小時便那般聰慧?


    想歪了的越老太爺仔仔細細端詳著自己的小孫子,再次歎了一口氣,神情溫和了下來。


    “沒錯,給你紋那東西的人不是我請來的,而是另有其人,我也不知道是誰。我一次在鶴鳴軒親自給你洗澡時走神弄錯了水,這才無意中發現的。之後,我就一直都嚴格挑選你身邊的人,畢竟這血狼的紋身太過詭異,被人看見了不得。小時候,那巴掌大小的紋身占據了你大半個脊背,但現在你大了,也就是在你背心那塊地方,不如從前大得顯眼,但終究還在。”


    看到越千秋滿臉苦色,他就莞爾一笑道:“我之前在你去北燕之前,捅破了這一點,是為了讓你小心一些,盡量不要赤著上身站在人前,以免萬一露出破綻。就和你說的一樣,當初你這刺青不知道是用的什麽藥水,一旦先熱再冷再熱如此循環刺激,這才會顯露出來,但須臾即退。誰想到你在北燕倒是沒什麽事,竟然迴了金陵會在晉王府被英王瞧見!”


    “爺爺,你早說我就會更當心啊,這次真是被你坑死了!英小胖那小子嘴緊不緊真是說不好的事,我雖說一時半會把人糊弄過去了,近幾天發生的事情又多,可萬一他嘴快告訴蕭敬先呢?蕭敬先那廝是最最聯想豐富的,天知道他會歪到哪去!”


    真的確定背後有東西,越千秋抓著腦袋氣唿唿地一坐,實在是覺得自己有夠倒黴的。


    “再說了,萬一英小胖他對皇上也多嘴說那麽一句半句的,皇上對我背上那玩意也動了……嗯,姑且就說好奇之心吧,那時候同樣是麻煩得不得了……”猶如憂心小媳婦似的一陣抱怨之後,越九公子突然問道,“我師父是不是知道我背上有東西?”


    因為越千秋在那鬱悶地抱怨連連,越老太爺不禁一麵想舊事,一麵思量這事情該怎麽善後,此時就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對他說過……”


    這五個字之後,越老太爺一下子驚覺了過來,立時抬起頭來看向越千秋。見小孫子嘿然一笑,剛剛的自怨自艾和憂心忡忡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嬉皮笑臉不正經,他頓時笑罵道:“好你個臭小子,竟敢套我的話!”


    “我不套話,爺爺你還和我裝蒜呢!”越千秋絲毫沒有被越老太爺的吹胡子瞪眼給嚇倒,笑嘻嘻地說,“至少我現在知道,除了爺爺你之外,還有師父也分享了這個秘密。”


    越老太爺揉了揉眉心,隻覺得有這麽個太聰明的孫子,自己真是要時時刻刻提高警惕,否則就和那些外人一樣被騙了。等到放下手來,他就淡淡地說:“除了你師父,還有你影叔也知道你背上的東西。當然了,你師父隻知道東西,你影叔知道你的身世。”


    他之所以說這話,也是想看看越千秋對追尋身世究竟是什麽意圖,卻隻見小孫子隻是聳了聳肩笑道:“爺爺你真狡猾,知道師父肯定會一個忍不住對我說,影叔卻是嘴和縫上了似的緊,所以盡偏心。得啦,您不想說就不說,我不問就是了,就當這是為我好。”


    越千秋說著就往外走,到了門口時方才笑嘻嘻地說道:“怎麽能讓英小胖忘了我背上那東西,不多嘴多舌去對蕭敬先,還有皇上提起,那就得靠爺爺了。隻要讓這場風暴來得更猛烈一些,事情多到讓人眼花繚亂,那就應該行了吧?我去找霽月,迴頭等影叔迴來再出發!”


    不過是微微一愣神,越老太爺就隻見越千秋一溜煙跑出門,須臾沒了蹤影。那真是叫都叫不住,更不要說攔了。然而,他卻最終笑了一聲,臉上露出了欣慰卻又無奈的微笑。


    “你以為我知道,我也以為我知道,可現在這一團亂麻似的,我也摸不準,我知道的,是不是人家希望我知道的,又怎麽能隨隨便便說出來讓你不安?”


    猶如拗口令似的喃喃自語了幾句,越老太爺不知不覺又歎了一口氣,隻覺得今日一天比一輩子歎氣的次數都多:“到底養了你十多年,一直都是當孫子看的,你又見過小四和他媳婦,叫了老爹,叫了娘,就算你的身世真有什麽問題,我又怎麽能把你往火坑裏推?”


    用幾乎無人聽得到的聲音叨咕了好一會兒,越老太爺最終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了在家裏很少有過的冷酷之色。


    “蕭卿卿,你既然想替大吳把朝堂掃蕩一遍,那我就如你所願,隻不過,你別後悔!”


    越老太爺到底是怎麽個打算,越千秋大概心裏有數,但越老太爺將怎麽打那一仗,他卻無從得知,也不打算去管。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長處和短處。這些年他這位越九公子在金陵城也算是一霸,可他除卻經營好玄刀堂那一畝三分地,又拋出一個武英館來吸引眼球,時不時通過秦家兄弟丟出點新鮮玩意,和韓昱齊南天之類朝廷中堅關係很好。可是,他並沒有極其龐大的根底。


    同一個階層的同齡人裏,他隻結交了劉方圓和戴展寧,外加一個白不凡,前兩者是同門師弟,後者是武將子弟中唯一的朋友,可他也沒隨隨便便把人拉到麻煩裏。


    從這一點來說,自打知道自己的身世很麻煩,又好死不死混得非常打眼,越千秋就非常注意圈子問題,沒事堅決不把小圈子往外擴張,否則被人盯著的他早就翻船了。


    此時此刻,踏入親親居正房的他看到自己那小圈子裏最核心的一個,便幹笑道:“霽月,你不是說到我這來好好休息嗎?怎麽幹坐著?”


    “那不是為了留地方給你和老太爺說話,找個借口而已,你還當真了?”


    周霽月笑著打趣了一句,見越千秋心情很不錯,她自然不會打探爺孫倆究竟說了什麽,而是若有所思地說:“千秋,我今天再見蕭卿卿,覺得她的病恐怕不是普通的風寒發熱之類的小病,而且,蕭京京對於母親這一病的態度也顯得很不尋常。按照老太爺的意思,如果之前那些事情都是蕭卿卿策劃的,會不會她是……臨死前的瘋狂?”


    這樣在背後談論一個非同小可女人是不是會死,周霽月還是第一次,心裏也覺得這樣的猜測有些刻薄,可她卻禁不住往這方麵去想。然而,越千秋接下來的迴答,卻安了她的心。


    “你也覺得蕭卿卿快死了?哈,那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雖說今天沒見過她,可我也覺得,她能讓你看到她那病懨懨的樣子,然後托付蕭京京,還真是一副好似就要死的架勢。她這種連詩詞歌賦都能當成累贅的人,與其說性子孤高,還不如說現實。


    就好比我吧,北燕皇帝和蕭敬先都還沒事和我開開玩笑,覺得我興許是北燕小皇子,她卻根本對我不假辭色,因為她根本不信。既然不是,那麽我就是沒有價值的,所以她就懶得理我。這樣一個現實的人,怎麽會沒事托付女兒給這才第二次見麵的你?”


    周霽月雖說覺得越千秋這樣的評價有些犀利刺人,可想想蕭卿卿敵我莫辯,她自然不會幫一個今天才第二次見的人說話,隻是有些感慨地說:“不過想想,蕭卿卿也未必一定是將死之人,興許隻是借著露出病弱之態,讓人放鬆警惕。可不論如何,蕭京京那丫頭卻可憐。”


    “咦?”越千秋突然輕咦了一聲,隨即笑嘻嘻地問道,“之前宋蒹葭和峨嵋派那三姐妹都對霽月你心服口服,哪怕你最終暴露是女兒身,她們也沒動搖過。我看蕭京京那架勢,好像也挺崇拜你,你難道是有興趣把她收為宗主親衛隊的一員?”


    “去你的,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周霽月對於這樣的戲謔早就不在乎了,可下一刻,越千秋的問題卻把她問得眉頭大皺。


    “不過說起蕭京京,你有沒有想過,蕭卿卿這個女兒是哪來的?她這樣眼高於頂,連北燕皇帝都看不上的女人,有哪個男人能夠入她之眼,讓她甘心情願為他生猴子……咳咳,生孩子?蕭京京的父親是誰?或者說得更加驚悚一點兒,有這樣一個父親嗎?蕭京京是她親生的嗎?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那才是北燕先頭那位皇後的親生骨肉?”


    越千秋越是往下說,自己的思維也越是活躍,越是發散,到最後竟是在屋子裏團團轉。


    “嘿,有沒有可能北燕那位皇後就是因為發現生了個女兒,所以意興闌珊,不想把她留在北燕被人欺負,索性把人交托給蕭卿卿。然後呢,也許她自己得了產後風之類反正很麻煩的病,卻又孤注一擲跑到南邊布局謀劃,覺得要死了就幹脆玩一把大的……”


    說到興起的越千秋扭頭看了一眼周霽月,就隻見小夥伴沒好氣地看著他,一臉你真會猜,我服了你的表情。可看到她並沒有反駁自己,他就笑吟吟地說:“大膽猜想,小心舉證,這還是我從爺爺那兒學來的,他之前也說了一大堆足以把我嚇了個半死的可能性。”


    他突然停了一停,隨即鄭重其事地說:“世上是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也有欲使其滅亡,先使其瘋狂。足可見臨死之前大鬧一場是人之常情,總之,你一會兒帶宋師妹過去的時候,哪怕有影叔在,也千萬小心。”


    麵對這毫不掩飾的關心,周霽月不禁笑了起來,那原本因為常穿男裝而顯得俊朗陽光的五官輪廓,此時此刻竟是柔和了幾分:“放心,我不是聖人,自然先顧自己,再顧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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