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殿中,當十二公主昂首闊步走在三皇子前頭,搶先越千秋一步走入其中的時候,有資格入殿的這些高官,乃至於剛剛才發過威的小胖子,一時間全都看向了這位之前隻以為是犯花癡一般的北燕公主。就連之前縱身一躍後曾經嚇壞一幫人的三皇子,也不如她引人注目。


    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之下,十二公主卻顯得尤為鎮定。她隻是行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揖禮,隨即就直起腰來。一反剛剛尖牙俐齒的氣勢,這會兒她反倒是沉靜了下來,一言不發。隻是那微微抬起的下巴,以及滿臉的輕蔑不屑,仍然能讓人看出那股金枝玉葉的倨傲。


    裴旭雖說剛剛沒被人點名,可先是十二公主這豁出去一鬧,然後又是小胖子罵人,他不用看都知道無數人都在偷瞟自己,不由又氣又恨,此時自然再也按捺不住地站了出來。


    “皇上,北燕越國公主擅入我大吳,又在朝會前夕大放厥詞,和越千秋廝打,實在是有辱我大吳國體,懇請皇上立時派兵將她遣送迴北燕……”話還沒說完,裴旭就隻聽一聲冷笑仿佛在耳邊響起,到了嘴邊那下半截話頓時卡住了。


    “裴相爺是不是還想說,我越千秋在大慶殿前和越國公主因愛生恨打成一團,有失國體,也該一並論處?”沒等裴旭答話,之前站在小胖子之後等著奏事的越千秋,就直截了當地走到了裴旭側麵,突然提高了聲音。


    “要不是因為裴相你的侄兒挑唆一群書生鬧事,至於有北燕三皇子險些以死明誌?要不是因為英王和我奉旨去查問這件事,我怎麽會查出指使你侄兒的那個裴氏家仆,興許是北燕奸細在後頭指使的?要不是越國公主聽到北燕奸細這四個字,勾起新仇舊恨,想起有人暗中算計她和咱們大吳的英王,至於有後麵這場全武行?你不感激我給你消解大麻煩,還怪我?”


    裴旭差點被越千秋這一連串反問給噎得閉過氣去,想要反駁時,他用眼角餘光猛然間瞥見越老太爺麵露微笑,一時間心中警醒,不得不使勁壓下那勃發的怒火,隻是色厲內荏地叫道:“你已經是殿前失儀,這是剛剛英王殿下也說過的……”


    “我可沒說越小九是殿前失儀。”小胖子何等乖覺的人。如今既然體會到父皇當年先是被太後壓製,而後又是被那些世家和文官壓製,人家甚至和從前算計父皇似的,又來算計他的終生大事,他哪怕不能報仇,卻也不想讓人好過。


    毫不遲疑地否認了裴旭的話,他看也不看這位臉色發黑的次相,非常恭敬地對皇帝行禮道:“父皇,剛剛北燕越國公主一氣之下對兒臣無禮,是越千秋攔下的他。兒臣看到旁觀的文武官員有不少驚慌失措,甚至大唿小叫,實在有失官體,就出麵喝止,再有犯者就讓人記名失儀,這才彈壓了秩序。越千秋往日是有這樣那樣不好,可今天他至少沒做錯!”


    此時此刻的小胖子雖說腆胸凸肚,但仍然頗有皇子氣派,說到自己彈壓了秩序,又維護了一下越千秋之後,他又一本正經地說:“隻不過,剛剛越國公主說的話實在是好笑,她本來就是擅入我大吳,卻指稱有人算計她和兒臣。”


    “兒臣不知道這所謂有人是不是她主觀臆測,又或者僅僅是流言,可兒臣卻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兒臣還沒滿十五,就算是到了婚配的年齡,當然是由父皇做主,豈有聽街頭三姑六婆議論,又或者某些人私底下算計的道理?”


    他自覺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入情入理,索性又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竟是伏地叩首道:“兒臣懇請父皇,把這擅入大吳,而後又言行無禮的北燕越國公主,還有那名為使節,實際上卻一事無成的北燕三皇子驅逐迴去!若是北燕皇帝要為此一戰,那便一戰!大吳邊境上那些罹難百姓的帳,有些人認為無關緊要,兒臣卻還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


    “如果沒人肯領軍,兒臣願意親自坐鎮!”


    聽到這裏,越千秋不由得想為小胖子豎根大拇指。雖說小胖子把他的台詞搶著說了,可他又不需要這功勞,有人肯背鍋,他當然巴不得!而且不得不說,這話小胖子搶去,比他說更合適,畢竟,小胖子剛剛險些就被十二公主打破相了,理由非常充分。


    他一麵想一麵斜睨了一眼,就隻見十二公主鳳眉倒豎,而三皇子反而麵露激動——那絕對不是憤怒的激動,而是驚喜的激動——盡管後者的激動一閃即逝,立時變成了義憤填膺,可不得不說,從小在北燕就隻是邊緣人物的三皇子,比從小便是天之嬌女的十二公主,氣勢上終究差一截。


    果然,就隻見十二公主倏然踏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說:“我這次來南吳,確實是不告而擅入,我認錯!如今我在你們南吳的地盤上,你們說驅逐也好,遣送也好,隨你們的便!可剛剛那個誰說什麽要去邊疆率兵打仗,我卻要說一句,別做夢了!”


    她抬起下巴,滿臉傲氣地說道:“要打仗,北燕隨隨便便就可以拿出幾十萬大軍,你們有什麽?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驅趕著一群形同仆隸的武夫,以為這就能打贏我北燕那些驃悍勇士?白日做夢!強者恆強,弱者就都應該老老實實趴著,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大燕才是最強的!”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大步往外走去,到了門邊上,她無視那些上前阻攔的禁衛,頭也不迴地說:“越千秋,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越千秋頓時一愣,隨即又好氣又好笑。他當然聽得出十二公主這話語中的弦外之音:一方麵是說給別人聽的,仿佛兩人就此一刀兩斷,再不相幹;另一方麵是說給自己聽的,告訴他多虧越老太爺的點醒,她這次迴北燕之後一定會讓自己變得更強,將來風風光光迴來。


    饒是知道這會兒自己不說話更好,他還是揚聲說道:“你若是真能迴國做出一番事業來,那麽我隻會高興,不會後悔!我這個人心胸最寬闊了,一向希望別人過得更好!”


    他微微一頓,隨即又詞鋒一轉道:“隻不過,你剛剛說強者恆強,我卻得駁你一句,北燕自然有強軍,但大吳卻也不是弱旅!更何況,你父皇這些年重武輕文,所以國中一撥一撥謀逆造反不曾閑,這就是輕視文治的下場!”


    “看在相交一場的份上,我勸你迴去之後提醒提醒你家父皇,兩條腿都正常才能走路,一隻腳強,一隻腳弱,跛腳走路,那是要摔大跟頭的!”


    一直以來,越府九公子瞧不起讀書人的說法喧囂塵上——畢竟,他當年還是求學七齡童的時候,就氣得某位金陵名士幾乎吐血,而後又拍倒過兩位侍郎一位尚書,戰績可謂斐然。就說最近那段日子,那些圍堵越家姻親秦家的書生,下場也不可謂不淒慘。


    哪怕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那些書生鬧內訌之後發瘋似的把裴旭和鍾亮全都卷了進去,這事兒是越千秋幹的;可偏偏絕大多數官員覺得,這事兒就是越千秋幹的!


    所以,越九公子這會兒竟是語重心長教育北燕十二公主,重武輕文要不得,文治很重要,否則一個國家就相當於跛足走路這些大道理,縱使葉廣漢這樣並不曾小覷過越千秋的朝廷高官,也不由得瞠目結舌,那就更不要說廣大文官群體了。


    這是那位專懟文人的越九公子嗎?不是被文曲星附體了吧?


    而十二公主卻從越千秋這看似揶揄她的話中,聽出了幾分不同的意思。她的母親惠妃,家族固然是不小,而且蘭陵郡王蕭長珙那邊,她也許可以爭取對方的支持,然而,一再出現造反謀逆之類的事,父皇對軍權一定會空前重視。


    在這種情況下,籠絡那些皇親國戚並不怎麽放在心上,父皇從前也並不是十分信任的文官,那反而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


    明明她已經在人前說了那樣不好聽的話,越千秋還是在提醒她,他的心裏終究還是牽掛她的安危!


    想到這裏,十二公主隻覺得一股說不出的精氣神瞬間在全身上下彌漫開來。她頭也不迴地沉聲說道:“不勞越九公子提醒,大燕的事情,我比你清楚得多!”


    直到這時候,剛剛完全被十二公主搶去風頭的三皇子方才如夢初醒。哪怕這幾日“絕食”,再加上之前那縱身一躍後的強烈後怕,他隻覺得整個人比從前虛弱了許多,可歸國在即,他也看得出來南吳皇帝正愁找不到把他們“遣送”又或者“驅逐”迴去的借口,再加上他總不能真的這麽一事無成地迴去,因此他立時清清楚楚意識到,自己必須得抓住一點什麽東西。


    所以,他在努力使怦怦直跳的心平靜下來之後,就突然瘋狂地大笑了起來。他也不管別人是否把自己當瘋子一般看待,笑過之後竟是癲狂地似吟唱了起來。


    “政事堂裏少首相,蠅營狗苟眾生相,貪心不足蛇吞象,大敵之前盡投降……”


    這完全可以說是信口胡謅歪詩的四句一出,越千秋才不管是不是不厚道,直接咳嗽了一聲。他這一帶頭,好幾個零落的笑聲響起,在此刻這除卻三皇子那亂七八糟的歌聲之外,別無聲響的大殿中,這些笑聲自然顯得極其突兀。


    裴旭和鍾亮簡直是氣得直哆嗦,鍾亮也顧不得會不會顯得自己心虛,立時站出來大聲說道:“皇上,臣附議英王殿下之議,請立時將北燕這對狂妄無知的兄妹驅逐出大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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