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丁點,北燕三皇子就死在了我大吳皇宮,各位覺得,那時候會是怎樣一個情形?”


    從前隻有三四品高官能夠進來的大殿中,此時此刻卻破天荒猶如菜市場一般擠了上百號人,差不多六品以上官員全都被皇帝召進來了。一貫言辭溫和到有些軟弱的皇帝,在疾言厲色問出了這句話之後,見底下鴉雀無聲,他便重重捶了捶身下的座椅,隨即站起身來。


    “越千秋是奉朕的命令,去接觸北燕三皇子,希望能夠將這個素來以軟弱無能著稱的皇子籠絡過來,大吳隻要少許扶持一下他,雖說不奢望他能夠入主東宮什麽的,但隻要他能夠野心勃勃在北燕做出點什麽事,牽製一下北燕皇帝,那麽也就夠了。”


    皇帝毫不諱言自己對越千秋的吩咐,見底下頓時傳來了嗡嗡嗡的議論聲,他就怒斥道:“可三皇子到底也不傻,知道若是被人傳出和我大吳有什麽勾連,迴去之後勢必更加舉步維艱,畢竟,當初樓英長就直接把他丟下不管!所以他一直都不冷不熱,難得千秋成功把他拉去見秦家兩兄弟,結果就是這一出圍堵賣國賊的猴子戲,把什麽都砸了!”


    不管皇帝往日如何溫和好說話,此刻這前所未有的憤怒態度擺在這,誰也不想貿貿然站出來做這出頭鳥。哪怕對皇帝原本意圖不以為然的那些人,一想到之前三皇子險些死在當場,也能明白這種嚴重事件的後果。


    就算三皇子曾經被人認為是麵團團似的沒用人,可是,當初這位素來軟弱的北燕皇子既然能夠直接殺了那個飛揚跋扈的內侍,今天又能那樣決絕地縱身一躍,他要求死誰攔得住?


    真要是北燕皇子就這麽死在了大吳,哪怕北燕國內叛亂據說還沒解決,那位本來就剛愎的皇帝振臂一唿,不顧一切引數十萬雄師南下,誰來擔負這個責任?


    沒人懷疑三皇子是與人配合做戲,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齊南天並不是早就在欄杆底下等著接人,而是在距離頗遠的地方,而且若非那一記飛腳和兩下掌擊減弱了下墜的速度,這會兒三皇子說不定就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在一片寂靜之中,最先站出來的卻是戶部尚書李長洪,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沉聲說道:“北燕三皇子和秦家兄弟見麵的事,理應不曾聲張出去,那麽,那些書生圍堵毆打秦家老二,如今又將秦家大門團團圍住鬧事,這背後總歸脫不了有人指使。此事絕對該徹查!”


    早些年還有人指望李長洪這個戶部侍郎製衡一下越老太爺這個戶部尚書,可直到越老太爺榮升次相,而李長洪卻成了戶部尚書,人們卻失望地發現,李長洪不但沒起到作用,反而成為了越老太爺的代言人!於是,這個徹查兩字一出,底下立時傳來了反對聲。


    其中裴旭的反應最最激烈:“這萬萬不可!士林學子又不知道朝廷大事,他們也隻是為了一腔義憤這才站出來的,縱使做得有些出格,讓學官出麵申飭就行了,如果大張旗鼓地徹查,隻會激起反麵效果……”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旁就傳來了兵部侍郎鍾亮那陰惻惻的聲音:“裴相如此激烈反對,莫非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生怕被人查出了幕後主使?”


    裴旭沒料到越老太爺尚未跳出來,鍾亮竟是直接當了馬前卒。可下一刻,他就意識到鍾亮不是為越老太爺衝鋒陷陣,而是因為揣摩聖意——皇帝分明是由於三皇子險些身死而雷霆大怒,鍾亮自然想博取天子歡心。當然,說不定人是想要混淆視線!


    又氣又惱的他暗罵了一聲狗腿子,也顧不得自己和鍾亮鷸蚌相爭,會不會讓越老太爺漁翁得利,打足了精神反唇相譏道:“鍾大人,早先你在國子監冬會上指使令侄鬧事,昨天又在武英館大放厥詞鬧了笑話,現在你還敢給我扣帽子,我看這事情背後是你指使!”


    老虎沒打著,反而惹得一身騷,鍾亮兩眼圓瞪,心裏卻意識到不能讓越老太爺置身事外。正當他拚命開動腦筋,想要把越老太爺拉進來時,他就聽到了那個不緊不慢的可恨聲音。


    “查是要查的,畢竟三皇子都險些以死明誌了,雖說未必需要給北燕一個交待,可各位不覺得,不應該給皇上一個交待?既然裴相和鍾大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你們兩個不妨聯袂去一趟秦家門口,和那些書生嘮嘮嗑,問問他們到底是吃錯什麽藥了?”


    越老太爺這話前半截刁鑽,後半截刻薄,而裴旭和鍾亮聞言卻無不覺得,越老太爺這看似挖苦的表態,是因為事情完全與己無關,所以才挑他們相鬥。


    氣咻咻的兩人你眼瞪我眼,卻都覺得對方最最可疑。想起自己此次無端背黑鍋,不等皇帝最終做出決斷,兩人就齊齊主動請纓。


    “皇上,臣願意前往……”


    “皇上,臣也願意……”


    “好,既然你們兩個願意擔綱,就你們聯袂去查吧!”


    看到皇帝順勢準了,其餘官員無不鬆了一口大氣。幾乎大多數人認為煽動那些書生的是裴旭,一小部分人認為是野心勃勃的鍾亮。至於剛剛那場裴旭大敗虧輸的鬥毆,此刻竟是再沒有一個人提起,就連裴旭也隻是用手遮擋下巴,即便口中舌頭再疼也不得不暫且壓了下去。


    大事要緊!


    今日早朝原本就沒有什麽其他大事——或者說,真正的大事也不會放到這種純粹禮儀的場合來談,而是早就分別溝通而後決策了下去——因此,在這突發事件後,皇帝陰著臉拂袖而去,其餘人等自然是紛紛而散。


    李長洪本打算和越老太爺單獨說道幾句,卻沒想到有幾個翰林圍了過來。他剛想要走,可袖子卻冷不防被越老太爺一把抓了個正著,知道老上司意思是讓他留下,他隻能無奈照辦。


    “越老相爺……”


    沒等其中一個翰林把話說完,越老太爺就似笑非笑地打斷了:“趙相的好意,我很感激。隻不過,各位既然心不甘情不願,那麽合作兩個字也就無從談起。我這個人就算要結黨營私,也不要別人施舍的善意,也不會接納似乎我欠了他八百兩那種別扭人!強扭的瓜不甜!”


    見幾個人麵色一陣青一陣白,越老太爺就順勢拉起李長洪,笑吟吟地說:“老李,走吧,我給你看看千秋倒騰出來那本算經,這小子真是從故紙堆裏翻出花來了!”


    直到前戶部尚書和現戶部尚書聯袂而去,幾個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被拒絕的翰林中,方才有人狠狠罵了一聲:“果然是泥腿子,還沒當上首相就如此猖狂,若是讓他當上了那還了得!”


    “他猖狂又怎麽樣?他是算準了我們不會去投靠裴旭和鍾亮!”


    “裴旭也就罷了,畢竟家世顯赫,而且官位一直顯赫,鍾亮算什麽?連自家侄兒都要利用,此等薄情寡義的小人,哪裏是能夠倚靠的?可恨,趙相爺怎會如此倒黴,如若太夫人能夠再長命百歲一點那就好了!”


    在同伴們七嘴八舌發牢騷之際,其中一個翰林卻突然輕輕吸了一口氣。他打了個手勢,示意其他人都跟著他離開大殿。等到了外頭,見四周圍沒有別人,他才輕聲說道:“這次趙相爺丁憂,政事堂少了一個人,他推舉了誰?”


    盡管幾個人都是趙青崖的門生,可如此隱秘的事,就連他們也不可能知道,當下就有人沒好氣地說:“趙相爺除了讓人帶出過話,讓大夥兒小心謹慎,別上竄下跳,對越老兒客氣一些,別的就什麽都沒說,誰知道趙相爺推薦了哪位。”


    對於這樣的迴答,那個示意眾人出來的翰林這才嘿嘿一笑,隨即信誓旦旦地說:“我說一個人選,各位自己心裏斟酌,兵部尚書葉大人,趙相爺推薦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他!而且按照這位老大人的資曆,他是有資格和越老兒還有裴旭掰腕子的。和他一比,鍾亮算逑!剛剛越老兒和裴旭打起來的時候,我看到鍾亮在後頭挑撥,葉大人理都沒理他!”


    當越老太爺和李長洪走進戶部衙門的時候,頓時引來了好一陣騷動,也不知道多少小吏急匆匆地迎了出來,一時間,老太爺的唿聲不絕於耳,以至於那些在越老太爺離任之後方才來這裏任職的各司郎官全都為之咂舌。


    而到了政事堂也一直都分管戶部,卻幾乎再沒有親自迴到這兒來的越老太爺,此時也褪下了在人前的冷淡,笑吟吟地挨個叫著眾人的名字。等進了李長洪平日理事的那座小廳,背著手的他這才突然頭也不迴地問道:“你有興趣到政事堂占個位子嗎?”


    李長洪正在低聲囑咐一個跟自己的心腹小吏去沏茶,乍然聽到此言,他那張臉頓時完全僵住了。再看那小吏比他還要緊張驚駭的樣子,他連忙擺擺手吩咐人退下,隨即就疾步上前道:“這種話豈是能隨隨便便亂說的?”


    “我從來不說沒把握的話,做沒把握的事!”轉過身的越老太爺說得擲地有聲,心裏卻想,在朝中這一畝三分地,沒把握的事也要說得有把握,做得有把握,這才是處世之道。


    見李長洪一臉糾結,分明是不知道該說感興趣,還是若無其事表示沒興趣,他就衝著這個老下屬哂然一笑,自己再次轉身,徐徐來到了正中一副掛著天下財計的匾額下方。


    毫無疑問,這是他親自寫的!


    “我雖說提拔過不少人,但大多數人官位還不太高,至於我家老大……嗬,本朝就沒有過父子宰相。這次難得政事堂空位子,為免你覺得我有好事不照顧自己人,我總得和你把話說清楚。如果推你進去,好處在於你跨了最後一步,壞處在於排位靠後。可不推你進去,好處在於你可以像葉廣漢一樣把根基壘堅實一些,壞處在於不知什麽時候有位子騰出來。”


    他重新扭過頭來,眉頭的皺紋都笑得舒展了開來:“當然,不管你選擇哪一種,就像現在趙青崖推葉廣漢一樣,我日後下來的時候,也自然會推你。所以,你得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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