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沒幾個人把主意打到那兩位金陵城裏同樣赫赫有名的大廚身上,一來是因為這兩位大廚都是廚藝世家出身,祖上曾經有人被召入宮**職,各家達官顯貴家中,也常常會有廚子跟著他們學藝,所以和一貫被當成是賤業的戲子,地位自然稍稍有所不同。


    二來則是因為,大廚這種職業,都是活躍在後廚,除非忙完,否則接觸不到前頭那些貴人。而且,這次永寧樓和天水居的兩班人馬,早先就有說法,道是他們直接進駐麗水園整整三日,完全不出來,別人也就隻能在可以進出的德天社身上下功夫了。


    劉一刀和趙慶水兩位大廚彼此關係素來不錯,可對外人都有些牛脾氣,此次他們原本不是那麽好請的,奈何出身各大門派的少年們這數月以來沒少在金陵城裏“行俠仗義”,還真被他們和兩家小輩拉上了一點兒關係,於是兩人拗不過高額的報酬再加上幾個心愛小輩的死纏爛打,再加上東陽長公主捎了話,他們就帶著徒子徒孫來了。


    麗水園是皇家別院,廚下的區域原本就很不小,兩家人從上灶掌勺,做點心的,到切配的打雜的,統共二三十號人窩在這偌大的地方,非但不顯得擁擠,反而很是寬鬆。蕭敬先和越千秋都沒派外人上這兒來負責廚下事宜,然而,東陽長公主卻派了得力心腹桑紫過來。


    隻憑這一點,從兩位大廚到下頭的那些人,每個人都能明白,此次的事情到底是誰罩著。


    而在他們忙活的時候,前頭咿咿呀呀的唱詞聲,悅耳的絲竹管弦聲,已經飄過幾麵牆頭,漸次傳了過來。


    德天社在金陵城乃是頭號出名的戲班子,請得起他們的,往往得是頂尖的權貴,即使是劉一刀和趙慶水兩位在家也是被稱之為老爺子的人,這些年就算是過生辰又或者其他節日,卻也隻因緣巧合請到過一次,小的們就更加不用說了。


    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人不知不覺就分了心。可就在這時候,一個清脆的擊掌聲突然響起,緊跟著就是一個女子說話的聲音。


    “各位師傅,九公子剛剛讓我傳話,難得唱大戲,各位到麗水園忙三天,如果隻得聽沒得看,那也實在是太遺憾了。不是忙三餐的時候,請各位輪班過去捧個場。尤其是劉師傅和趙師傅,大戲台那兒還給您二位留了座。”


    聽到這話,別說兩家小字輩的徒子徒孫同時歡聲雷動,就連劉一刀和趙慶水也覺得有些意外驚喜。畢竟,名聲顯赫的大廚固然有人追捧,家裏也殷實,平時被徒弟們尊稱老爺子,被下人們尊稱老爺,可到底地位還沒有那麽高。


    因此,兩個關係不錯卻常常較勁的金陵名廚彼此對視一眼,最終年紀最大的劉一刀就笑著說道:“那就請桑紫姑姑迴頭對九公子一聲,大夥兒承情了,多謝!這三日裏呆在麗水園不迴去,咱們保管拿出十八般武藝來,從今兒個午飯開始到第三天的晚飯,八頓飯絕不重樣!”


    兩位大廚說到做到,這一日中午那一桌桌十幾個碟碗盤子攢珠似的席麵,吃得總共四五十個少年,外加那些前些日子惴惴不安的教授們個個喜笑顏開,讚口不絕,連看戲的精神都分散了不少。


    而本來就屬於吃貨的越千秋,更是覺得心滿意足,之前他就讓桑紫帶去的承諾,因此問明飯菜都上齊之後,他就直接派人把劉一刀和趙慶水給接了過來。


    哪怕往常在廚房裏說一不二,就連永寧樓和天水居的東家都得倒過來奉承他們,可畢竟不是官身,當兩位年紀都在五十開外的大廚被人領到戲台對麵那座二層小樓,一級一級上樓梯時,一前一後兩個人雖說見過無數達官顯貴,卻還是有點兒緊張。


    畢竟,那一大一小據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惹是生非的祖宗!


    當看到樓梯口有個俊秀少年郎等著,還笑吟吟地伸手攙扶他們時,兩人那緊張的心情這才舒緩了一些。走在前頭的劉一刀剛開口叫了一聲小哥,打算探聽探聽裏頭那兩位到底是個什麽態度,就隻聽那邊廂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千秋,兩位大師傅還沒上來嗎?”


    “來了來了!”


    兩個大廚聽到攙扶他們的少年立刻答應了一聲,立時瞪大了眼睛。這個笑得猶如鄰家小兒的少年,便是市井之中幾乎被妖魔化的那個越家養孫越千秋?


    前頭的劉一刀反應慢了一點,竟是硬生生被越千秋拽住胳膊,與其說攙扶,還不如說是生拉硬拽進了那軒敞的憑欄小廳。而落後幾步的趙慶水則是愣了一愣,方才跟上,等到進入那小廳時,他就隻見劉一刀已經被越千秋按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而在這寬敞的地方,除卻主位上的蕭敬先,和剛剛進來的劉一刀和越千秋,再加上他,竟是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旁人了!


    對於這種根本完全沒有意料到的局麵,趙慶水不禁空前警惕了起來。他怎麽都不覺得,自己兩個隻會做菜的老家夥有什麽值得人家賞識,甚至要單獨接見的地方。就在他心中打鼓,隻覺得事有反常即為妖的時候,戲台上已經絲竹大起,一個婉轉的聲音再次唱了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縻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疑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


    這短短幾句,劉一刀頓時悚然動容。他一向是愛聽戲的人,這次答應邀約,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據說蕭敬先這邊竟是請來了等閑不赴普通人家堂會的德天社。此時,他下意識地一拍大腿讚歎道:“真真好唱詞,德天社什麽時候請動了這等妙人給他們寫出如此好詞來?”


    趙慶水卻比老兄弟更加謹慎些,聽到下頭叫好不斷,而中間那主唱的身段窈窕,瞧著像是德天社這兩年力推,不少世家公子捧過的一個名伶,他見蕭敬先和越千秋對視一笑,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唱詞聽著新鮮,敢問晉王殿下,九公子,莫非是武英館哪位才子做的?”


    “武英館那些‘才子’,也就隻能騙一騙鍾小白那些自以為是的家夥,他們要是能寫出如此好詞來,那就可以去考狀元了!”


    越千秋嘿嘿一笑,若無其事地說:“這世上的才子多的是,一個個自歎懷才不遇,隻可惜沒有碰到伯樂。今天德天社的人一唱,迴頭這首小令就能傳遍金陵城,再接著,那位自歎青春蹉跎的才子,就能夠名動京華了!”


    此話一出,趙慶水大吃一驚不說,剛剛已經早一步坐下,卻因為唱詞而讚口不絕的劉一刀更是瞪大了眼睛:“真的是新詞?而且是尚班主今天剛在這兒拿到,現編的曲兒?”


    “那是。”越千秋笑眯眯地說,“是新劇牡丹亭,一大早德天社過來的時候,我才剛把幾段詞給尚班主,沒想到尚班主在編曲上那麽有天分,竟然這麽快就編出了一段新曲子來。”


    蕭敬先則是不動聲色地接口道:“我倒覺得,你們這些南邊的讀書人就是不夠直接,要自薦直接上就是了,偏偏要寫什麽宮怨詩,寫什麽傷懷的小令,拐彎抹角到費盡心思,這才送到你麵前,人還扭扭捏捏地不肯露麵,這不是婉轉,這是矯情!”


    “誰讓越家之前的鶴鳴軒出品,已經成了京城的一塊招牌?每逢鶴鳴軒出書,多少文人雅士都想著一睹為快,或者說挑刺點評?人家就算是想要展露才華,也得防著我拿過去之後,一口咬定是鶴鳴軒出品,所以才隻肯給一段。當然,相形之下,這小令還不算是投名狀。”


    越千秋一麵笑眯眯地說,一麵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隨即衝著趙慶水和劉一刀狡黠地擠了擠眼睛道:“其實我請二位上來,除了請你們看戲,還有一件事相求。”


    終於來了!


    趙慶水心中一跳,生怕老兄弟被蠱惑住了,貿貿然開口答應卻陷了進去,連忙重重咳嗽一聲,在蕭敬先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九公子是什麽事?”


    “你們有沒有興趣出一本食譜?”


    聽到是這麽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趙慶水頓時目瞪口呆。良久,他和劉一刀交換了一個眼色,見劉一刀竟是陡然之間興奮了起來,他大叫不好,可已經來不及了。這位多年和他齊名的金陵名廚一下子跳起來,大叫一聲道:“有興趣,當然有興趣!”


    眼見劉一刀興奮地和越千秋接洽起了掛到鶴鳴軒名下出食譜的種種事宜,縱使趙慶水之前心中如何警惕,發現越千秋竟是一本正經說起了出書事宜,他漸漸也動了心。這年頭尋常書生固然想要出書,可他們這等已經功成名就的大廚,何嚐也不想讓自己名垂青史?


    因此,在一來一往詢問了幾次之後,當趙慶水聽到越千秋不但要出食譜,還打算出農書,出算經,出各種雜記……他終於把之前的顧慮丟到了九霄雲外,竟是和迫不及待的劉一刀沒什麽兩樣,以至於當蕭敬先笑眯眯地叫了人上來把他們帶下去吃飯,他都有些不情不願。


    這兩位年紀很不小的大廚帶著幾分失魂落魄下了樓,戲台旁邊的尚雲兒立時注意到,自己戲班子裏兩個被裴家塞進來的眼線悄悄靠近了過去,竟是急不可耐地和那兩位兜搭起來。他看在眼裏,卻沒有露出任何異狀,直到趙慶水和劉一刀吃完飯離開,那兩人才重新迴來。


    “尚班主,剛剛那首曲子的唱詞,真是之前你剛拿到的?”


    “沒錯。”尚雲兒仿佛不明所以似的點了點頭,“是九公子給的絕妙好詞,特意讓我編曲的。說是一個懷才不遇的書生所寫的一部戲,這隻是裏頭的兩首小令,如果九公子肯給他這部戲譜曲出書,他不但會把全本奉上,還能對九公子有其他貢獻。”


    聞聽此言,那兩個裴家的眼線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拔腿就走,另一個則惱火地瞪著尚雲兒道:“尚班主,相爺吩咐過,你和越千秋還有蕭敬先若是見麵,事無巨細都得對我們把話說清楚,你最好放明白一點,若再有這樣知情不報的,你自己知道下場!”


    眼見那人撂下這話扭頭就走,想到越千秋和自己說話時那笑眯眯的溫和口氣,蕭敬先揭他過去時的不動聲色,雖說知道自己把眼前這麽個小角色和那一大一小兩個大人物比實在是很無稽,可尚雲兒還是忍不住暗罵了一聲。


    就是有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狗腿子,裴相才永遠鬥不過那位出身微寒的越老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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