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著深重殺機的話,原來藏在最後,這就是所謂的圖窮匕見了。


    林素傑眼睛中流露出一絲寒光,卻不由得側頭看了越老太爺一眼。就隻見這位在朝中威名赫赫,讓不少官員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老狐狸,此時此刻卻顯得慈眉善目,仿佛真的是一位因為孫子的表現而驕傲自豪的尋常老人。


    雖說他當然不信這種表象,可卻不得不佩服人家養的孫子就是能耐。


    他知道這會兒自己這個大名府尹一定要出麵把事情彈壓下去——不論是同年兼好友趙青崖在私信中一再囑咐,還是和身邊這老頭兒的私誼,又或者是兩國休戰的公義——因此,今日同樣騎馬而不是坐轎的他策馬上前一步,立時就指向了那個麵色陡然巨變的中年漢子。


    “將此人拿下!”


    沒等林素傑身邊的衛士出動,嚴詡就已經直接撲了上去。他這個師父隻恨在北燕沒能做到時時刻刻保護徒弟,此時含恨出手,幾乎隻是一瞬間就將對方製服,同時還沒忘了妥帖地往對方嘴裏塞了一團帕子,免得人再胡說八道。


    幾個動作慢一拍的衛士,也就隻來得及從他手中接過已經被製服的那個中年漢子。


    而這時候,身為本地最高父母官的林素傑方才在眾多或驚或喜或怒的目光中,緩慢低沉地開了腔:“從北燕固安城到大名府這段路,要跨越兩國邊境,所以那邊發生的事,大名府哪裏就這麽快得到官麵消息?說得寒磣一點兒,我這個大名府尹,也是此時聽此人說才知道,晉王殿下不遠千裏來到大吳,是為了找外甥的。”


    林素傑在大名府已經呆了整整五年,盡管對於迎來送往交接官員沒有太大興趣,但很多案子他都會親自去旁聽,而且治政公允,撫民有方,軍民百姓大多數都對他頗為服膺。故而他親口說之前不知情,原本還打算夾在人群中鼓噪挑唆的人,立刻悄悄閉嘴了。


    果然,林素傑接下來便厲聲斥道:“此人若不是奸細,怎麽會這麽快知道北燕剛剛發生,官府尚未得知的事?所以,我在這兒告示大名府內外鄉親父老,若是有想要麵唾北燕這位晉王的,大可到官衙來,我敬他膽色,若是背後說三道四,還請各位立時揪他來衙門!”


    先是被越千秋搶了先,再是被林素傑搶了先,蕭敬先摸著自己剛剛在馬車上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隨即方才不緊不慢地說:“林大人和越九公子把我想說的都說完了,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前外邦人士,隻想說一句話,死在我手上的燕人和女真人不少,但我記得好像沒殺過一個吳人。”


    他稍稍一頓,這才笑吟吟地說:“所以,剛剛林大人文縐縐說什麽麵唾,我很不讚成。沒事鬥嘴皮子算什麽本事?要是瞧不起我在北邊呆不下去跑到南邊來,那就來和我打一架!”


    他勾了勾手,做了一個非常明顯的手勢:“我隨時恭候!”


    這個瘋子!


    剛剛好容易把話題牽扯到對方是個奸細,又打動了林素傑親自命人將那家夥拿下,眼見林素傑一錘定音給此事此人都定了性,越千秋還沒來得及好好喘口氣,結果就隻見蕭敬先直接放了豪言壯語,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活蹦亂跳,武藝高絕的晉王嗎?你別忘了之前那幾天還都是躺著連動都不能動的超級大傷員!


    然而,越老太爺卻是嘴角含笑,一點都不擔心會在這時候跳出人來和蕭敬先放對。果然,在蕭敬先撂下話之後,圍觀人群先是安靜,隨即就爆發出了好一陣喝彩。


    顯然,對於一個手上沒有沾過吳人鮮血,性格豪爽,還長得不錯,最重要的是還從北邊放棄榮華富貴來投奔大吳的北燕貴胄,民眾的好奇遠大於反感。至於搗亂的……林素傑的態度已經足以震懾大多數人了。而一般的武林人士看到他這個次相在此,不至於在這時候發瘋。


    在這樣的小插曲下,接下來到官衙的一程路,眾人走得非常快。至於丟花丟手絹丟香囊的依舊絡繹不絕,砸雞蛋瓜皮爛菜皮的,則總算是再也沒有了。緊繃神經的越千秋直到跨進官衙,這才按著胸口長長出了一口氣,可隨即就看到林素傑轉身對他讚歎連連。


    “九公子這張利嘴真是和你爺爺當年有得一拚。想當初,他就曾用這張嘴,把一個給山匪請了去當謀士的秀才活活罵死!”


    “我怎麽能和爺爺比。”越千秋還是顯得很謙遜,很禮貌,可剛剛聽他罵慫貨、賤人、軟蛋、睜眼瞎、膿包……那些隨從衛士全都覺得此時此刻這個客氣到有些靦腆的小少年實在是太會裝了。隻有嚴詡笑眯眯地按著越千秋的肩膀,毫不客氣地替徒弟把稱讚全都收下了。


    “林大人說的是,千秋這張嘴,七歲時就罵過道貌岸然的名士和狗官,現如今自然不會退步。不過林大人您也是雷厲風行,拿下了那個別有用心的家夥之外,還安撫了百姓,哪怕之後流言會四處散布,卻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果然是老而彌堅,令人敬佩!”


    到了林素傑現如今這官位,當然不會畏懼東陽長公主,可傳言中性格乖張的長公主之子嚴詡能夠這樣真心稱讚自己,林素傑聽了自然還是心情頗佳。隻不過,看到蕭敬先竟然打了個嗬欠,他也就不再謙遜推卻。


    “總而言之,今天我這個地主險些沒當好,接下來就給各位接風洗塵壓驚!”


    這一天的晚宴,菜肴酒水自然稱得上豐盛,而林素傑也不像那些道學君子似的就這麽幹吃飯,而是出條子叫了幾位歌舞一絕的行首來獻藝。


    當然,也純粹隻是獻藝。越老太爺那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嚴詡家裏有位厲害的母老虎,蕭敬先在北燕都沒有正式妻妾,在青樓楚館春風一度的女人倒有幾個,可從來都是沾手就丟,幾個月不近女色也是常有的事,就連秋狩司亦是查出來也鑽不到空子,至於越千秋……


    不好意思,越九公子表示,在金陵城外的越府別院裏,他因為當年越小四作為北燕副使跑到金陵清平館的事,還不得不在那兒養了一對出身清平館的百合花。如今對於行首這種生物,他是絕對隻遠觀,不褻玩。


    因此,來獻藝時帶著幾分忐忑,卻也有幾分小小期盼的歌舞姬們,發現上首那些貴賓竟是一個比一個規矩,頂多是微笑喝酒,別的舉動一點都沒有,也就隻能在賣力地歌舞數曲之後,磕頭謝過林素傑的賞錢,怏怏離開了這座平時幾乎無法踏足的官衙。


    因為平常的時候,大名府尹大人為人更加君子。


    至於有心一親芳澤的屬官們,在被這一個個豔姬那笙歌燕舞撩撥起了難以壓抑的火氣之後,卻也隻能在散去之後暗自埋怨今日賓主雙方一個個全都是老古板。有條件的,迴去之後少不得找姬妾瀉火,沒條件的也就隻能自己解決了。


    散席之後,蕭敬先直截了當表示要先迴去歇息,越千秋當即主動站了起來。可蕭敬先卻伸手製止了他,卻是笑吟吟地說:“千秋,你爺爺和林大人顯然有話要和你說,讓小猴子陪我就行了。我又沒長翅膀,難道還能在你們大吳的地盤飛了不成?”


    知道蕭敬先沒正經起來根本就沒底線,越千秋也懶得和人磨嘴皮子,見小猴子想也不想就蹭得起身,他就過去勾著人的脖子低聲說道:“警惕點兒,別他說什麽你就做什麽,給我像看犯人似的好好看著他,別讓他逃出你的手掌心!”


    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微微一愣,心想這話好像有點不那麽對。


    蕭敬先的段位比如來佛當然差不少,可小猴子也和真正的孫猴子差很多啊!想讓如來佛跳不出孫猴子的手掌心,這不是開玩笑嗎?


    因此,他隻掃了一眼,便衝著一旁的慶豐年招了招手:“慶師兄,你也給小猴子搭個手!”


    慶豐年本來就是最好說話的人,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一聲:“好!”


    這一次,蕭敬先啞然失笑,卻是沒再說什麽,轉過身就大步出了屋子。而他這一走,小猴子連忙拉著慶豐年跟上,偌大的廳堂中隻剩下了越老太爺和林素傑,嚴詡和越千秋。


    而林素傑明明看見了蕭敬先對越千秋這過於親切和容忍的態度,卻仿佛沒瞧見似的,重新請眾人坐下,這才開口說道:“朝中趙相爺的信,今天一大早剛到。關於這位晉王殿下的事,朝中已經鬧翻了天。尤其是裴旭以及他下頭的一幫人,直指這是挑起兩國大戰的禍端。”


    越老太爺毫不在意地嘿然笑道:“山中有老虎,猴子還亂竄,讓他去吧。首相大人若是連這點鎮壓的手段都沒有,那早就讓裴旭和那些屍位素餐的家夥爬到頭頂去了。”


    嚴詡正想說話,可最終還是忍住了,麵色卻相當不以為然。


    而越千秋則是若有所思地掐著手指算了算,隨即眉頭緊皺:“朝中那些人消息挺靈通啊,就算快馬加鞭,八百裏加急,霸州到金陵,金陵再到大名府,消息也沒傳得這麽快吧?”


    此話一出,林素傑不禁撫掌笑道:“好小子,果然是一言切中要害。不就是我朝有人和北燕的某些家夥暗通款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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