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城中,當北燕皇帝一馬當先進了城門時,他看也不看大街兩側伏跪的各色軍民百姓,卻是微微眯起眼睛抬頭望了一眼一碧如洗的天空,隨即生出了一個很無聊的念頭。


    蕭敬先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南吳的霸州,仰頭看同一片藍天了吧?


    皇帝已經知道蕭敬先會走,卻沒有想到人會走得那麽快,那麽決絕。仿佛這個生他養他,又讓其貴極一時的國家,已經隨著那個女人的過世,再沒有一絲一毫能夠讓其留戀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的心底此時此刻壓著的是怒火,還是惘然。


    而就在這時候,一騎人策馬小跑從後頭靠近,旁若無人地在侍衛的虎視眈眈之下來到了皇帝身側,隨即略彎了彎腰:“皇上,那個跟著蕭敬先豎起叛旗的兵馬使嶽中已經拿到,臣沒費多大的勁,他和他的人一看到臣打出的旗號就投降了。倒是在蕭敬先走的另一條路……”


    越小四微微一頓,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那邊才是屍橫遍野,其中有些屍首已經辨認出來,很像是來自秋狩司的白山衛和黑水衛的人,還有……”


    聽到屍橫遍野四個字,皇帝不禁眉頭一挑:“你這話的意思是,白山衛和黑水衛都不是你調動的?”


    “那當然,臣哪有那個本事,臣現在可是在外頭,伸不出那麽長的手!”越小四立刻叫起了撞天屈,一麵策馬緊跟皇帝身側,一麵抱怨道,“再說,就連康尚宮也談不上真正掌握了秋狩司,更何況臣就帶了兩個人,能調動南京分司的人截下嶽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再次提到了嶽中,同時不動聲色地添油加醋道:“看他仿佛是自知必死,一路上一個字都不說,可他那些兵就沒有那麽好的定力了,已經有人供述說是被他蠱惑,還說他和先皇後有舊……”


    這話說到這裏,越小四故意打住,果然,皇後兩個字仿佛觸及到了皇帝的逆鱗。頃刻之間,這位北燕至尊就麵色遽變,看向他的目光竟是宛若刀子一般。他非常知機地低下頭,隨即就聽到了一個帶著森然寒意的聲音:“把人帶來見朕!”


    仿佛是純粹的巧合,也仿佛是因為整個固安城最氣派的屋宅就是那座兵馬使的官邸,所以皇帝並不避諱蕭敬先曾經占據過這裏,甚至直接就住進了蕭敬先曾經呆過的那座屋子。


    從蕭敬先離開到現在還不到一天一夜,屋子裏卻整個連陳設都徹底換了一遍,可皇帝卻根本沒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皇帝把用得最得心應手的赫金童和康樂全都留在了上京鎮壓局麵,身邊一個宦官和宮人都沒帶,全都是一手提拔起來的侍衛和小將,這就以至於別人並不是太清楚他的秉性。因此當他一個人進屋之後,甚至沒人敢跟進去。


    而在這種別人麵麵相覷的時候,還是越小四大搖大擺到了門口,透過門縫張望了一會兒,這才突然頭也不迴向後招了招手。甄容知道這會兒不可能招唿別人,當即走上前去,結果就被越小四一把抓到了門前。


    “皇上身前沒個人不行,你,去裏頭伺候著,端茶送水也行。”


    甄容還來不及反對就直接被推進了門裏。等到一個踉蹌站穩時,兩扇大門已經在他背後嚴嚴實實關上了。眼見皇帝那說不上是淩厲還是其他的眼神就這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呆立片刻方才結結巴巴地說:“蘭陵郡王不放心皇上一人獨處……”


    “把你送進來,他就放心了?”皇帝反問了一句,見甄容頓時啞巴了,他隻能沒好氣地說,“若不是朕了解他,也還算了解你,還以為他是故意放你進來行刺。罷了,一邊坐著去,迴頭人送來了,你也正好看一看。”


    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他就算看了又能說什麽?


    甄容暗自覺得頭疼,他又不是越千秋,什麽事都敢做,更不要說大剌剌找個位子坐下來了。他終究是退到一邊默默站著發呆,根本沒有隨意和皇帝搭話套近乎的打算,而皇帝也沒搭理他。終於,外間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這一次還是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


    “皇上,嶽中帶到。”


    “押進來。”


    既然是押,當然不可能是將其一個人推進來,所以越小四少不得跟著進了屋子。也許是因為嚴密地搜查過,也許是因為人從始至終表現得沒有半點反抗跡象,也許是對他自己的武藝,又或者皇帝的身手,甄容的功夫有信心,他竟是沒有用刑具束縛嶽中。


    而這位前兵馬使,在進屋看到皇帝之後,就默默屈膝跪了下來,整個人身姿筆挺,卻是看不出任何投降避戰之人畏縮卑怯的樣子。然而,皇帝想到越小四說皇後和此人有舊,看到人這般態度,非但沒有大光其火,麵上的怒色反而稍稍收斂了一點。


    想來樂樂看重的人,絕不會是那種膽小鼠輩!


    越小四半點都沒有迴避的意思,隻是退到了門邊上,一副門神的架勢。隻是,瞥了一眼侍立一旁沒什麽存在感的甄容,他還是覺得一陣胸悶,暗想自己沒留下越千秋,而是留下這麽個木頭是不是錯了。他就沒見過這麽不開竅的木頭疙瘩,以後怎麽潛伏當暗線啊!


    皇帝看了嶽中好一會兒,這才問道:“說吧,蕭敬先都對你吩咐了什麽?”


    嶽中自然不知道越小四那詭異的心理活動,此時此刻,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皇帝身上。對於這個問題,他並沒有推說不知道,而是開門見山地。


    “晉王殿下明說了,臣和其他人就是出去做誘餌的,萬一遇到人阻截,如果是刺客就設法圍殺,如果是朝廷兵馬,就立時投降。因為刺客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可如果是朝廷兵馬,自然希望留活口審問。”


    對於這樣一個坦然迴答的叛將,皇帝不知不覺輕輕用手指敲擊著扶手,沉吟片刻又問道:“除了這些,蕭敬先就沒吩咐別的?”


    “晉王殿下說,此去南吳,若是尋不到他要找的人,就絕不迴來!”


    這樣一句很有蕭敬先風格的話,皇帝聽了果然為之一怔,最終問出了他剛剛一開始就想問的話:“你手下有人說,你和先皇後有舊?”


    “有舊兩個字,臣自然萬萬不敢當。”嶽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皇後曾經讓臣那染了瘟疫的妻兒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上過得安寧,讓臣所在的村莊最後能夠活下來十幾個人。從臣在內的十幾個人,隻恨不過一條命,若有十條八條命,一定會全都獻上!”


    皇帝沒有追問陳年舊事,而是隻揪住了最重要的那個問題:“是她讓你留在固安,還是蕭敬先?”


    情知今次之後,固安城內一定會經曆一次大清掃,嶽中並沒有諱言矯飾的意思,直截了當地說:“是晉王,但當年他手持的是皇後娘娘的親筆信。而那時候,皇後娘娘已經過世兩年了。在那之後,我就在固安熬資格升遷,晉王多有資助饋贈,所以我才能最終當到兵馬使。”


    事到如今,皇帝已經大略摸清楚了事情始末。他一推扶手站起身,徑直來到了嶽中跟前。這是一個隨時能夠暴起行刺的位置,因此,不但剛剛很沒有存在感的甄容立時竄了過來,就連抱手靠門而立的越小四也挪到了嶽中背後,而皇帝卻仿若未覺。


    “朕隻問你,蕭敬先就這樣把你棄若敝屣地扔在這裏,你對他可有怨恨?”


    “沒有。”嶽中眼瞼低垂,聲音卻是連一絲一毫的變動都沒有,“我隻有一個人了,而且晉王殿下事先將危險與否都和我明說過,是我自己答應的。我自知罪該萬死,甘願受死。”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朕沒興趣殺!”皇帝突然徑直轉身,頭也不迴地走迴了剛剛的座位,“長珙,把人帶下去,隨便丟到哪處邊軍,編入死囚營,讓他死得其所!”


    越小四並不是濫好人,蕭敬先都不在乎生死的這麽個手下,他當然沒有去維護的意思。尤其是看到嶽中麵色紋絲不動,他根本不求情,而是賠笑問道:“那他的那些部屬呢?”


    此話一出,嶽中方才微微色變。掙紮了許久,他仿佛意識到自己沒有求情的資格,更沒有求情的能力,隻能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甄容倒是張了張嘴,可看到對麵的越小四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他立時沉默了下來。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皇帝在重新坐下之後,竟是向他問道:“甄容,你說呢?”


    甄容一下子被問懵了,可明知道自己不該多言,他在權衡再三之後,最終還是選擇了按照本心沉聲答道:“那些尋常兵士大多無辜……至少,請給他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他還沒來得及往下說,皇帝就哂然笑道:“戴罪立功?嗬,讓他們去打南吳的時候戴罪立功?”


    這一次,看見越小四那譏誚的麵孔,甄容終於徹底意識到,一時心軟會帶來怎樣的問題。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便隻聽皇帝冷笑一聲道:“看在你這一根筋的小子份上,朕網開一麵。朕連蕭敬先都放走了,連嶽中這個領頭的叛將都饒了,沒有興趣和一群小兵計較。”


    “長珙,那些兵,連帶晉王府的那些侍衛,全都貶為騎奴,朕都給你。你不妨都丟給甄容去帶。”看到兩張瞬間完全呆滯的臉,皇帝饒有興致地對甄容說,“朕倒要看看,你這個心軟的怎麽帶這些人!”


    越小四險些抓狂。都丟給我也就算了,一個個都貶為騎奴算怎麽迴事?他那王府難不成是騎奴大本營嗎?


    可相對這個,他還有更加值得關注的問題,隻能把目光從甄容那張僵硬的臉上移開,也不管這小子是否忘記了禮數,幹咳一聲道:“皇上,蕭敬先叛逃去了南吳,要不要打一打?”


    “不打了。”皇帝哂然一笑,意興闌珊地說,“朕迴頭先把叛軍收拾幹淨,上京城那邊,恐怕也要費些心力。都已經被攪亂成這樣子,還指望出兵南下時,將卒一心,朕還不會那樣自負。且讓朕先看一看,蕭敬先到南邊能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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