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頓時讓城頭和城下的氣氛無比緊張了起來。城下兵馬固然立時進入了戰備狀態,甚至不顧皇帝之前的吩咐漸漸圍攏了上來,城頭的兵士也開始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之前早就預備好的火炮旁,也已經有人緊張地守著石彈。


    而就在別人不敢貿貿然插嘴的時候,皇帝身後一騎人探頭探腦張望了一下,隨即壓低了聲音說:“皇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強扭的瓜不甜,您不如先消消氣?”


    越小四一口氣說了好幾句鄉間俚語,見皇帝突然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卻仿佛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怕,先是扭頭往後頭打了一下手勢,等到其他侍衛和兵馬都被甄容默契地擋住,他才低聲說道:“皇上應該知道蕭敬先的性格,與其這會兒說氣話彼此僵持得下不來台,不如先迴去,調集兵馬來拿下固安城!”


    皇帝臉色鐵青,毫不留情地說:“朕從來沒有不戰而退的習慣!”


    “可蕭敬先也是瘋子,皇上信不信要是攻城,他那火炮就會立時打下來?”越小四稍稍提高了一點兒聲音,卻並不擔心這會傳到城頭去,“而且,皇上是因為蕭敬先的話心亂了,可亂臣賊子說出來的借口,也能信嗎……”


    越小四在那拚命遊說皇帝暫且退一步的時候,甄容一麵盡職盡責地攔著其他人,一麵抬頭往城頭看去。即使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在蕭敬先當眾撂出那等話的時候,也忍不住揣測蕭敬先和越千秋是否真的舅甥,越千秋會不會真的是北燕小皇子……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城頭傳來了蕭敬先的長笑:“皇上若是想試試這固安城是否固若金湯,那就不妨來試一試。隻不過,皇上也算是沙場宿將,騎兵攻城這種蠢事,想來還是不會做的。與其在這兒浪費時間,何妨迴去調兵遣將,再想著怎麽拿下我這個亂臣賊子?”


    說到這裏,蕭敬先微微一頓,淡淡地說:“此時不退,萬一南麵堡壘被南吳兵馬突破,這固安城易主,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皇帝麵無表情地瞪著明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小舅子,突然扭頭冷冷看了身邊那個苦苦勸諫的人一眼:“這就是你之前說的,遭人行刺重傷垂死的人?”


    沒想到皇帝突然翻這舊賬,越小四頓時有些尷尬,低著頭小聲說道:“那時候去探望的也不止臣一個,就連左相大人那樣好的眼力,也沒看出有假。肩膀上那麽大兩個傷口,我還用手摸過,事後左相還唏噓說蕭敬先捅了汪靖南一刀,自己卻挨了兩刀……”


    聽越小四一邊說一邊比劃當時蕭敬先受傷的位置,皇帝剛剛的慍怒之色頓時再次變成了毫無表情。他再次望了一眼城頭上看似依舊張狂肆意的蕭敬先,心底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決心。


    肯背負那樣的重傷,肯背負叛逆的名聲,肯丟下旁人殷羨的榮華富貴,卻隻希望去南吳,顯而易見,不是南邊真的給了蕭敬先多麽難以拒絕的條件,隻是因為,蕭敬先堅信那兒有那一對母子的消息。而此時此刻,那個家夥不過是死撐!


    皇帝一時陷入了天人交戰。哪怕此時不過八百餘人,哪怕他熟讀孫子兵法,深知‘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可他有足夠的自信,但使象征性攻一次,城中人心很可能惶惶,屆時很有可能一戰下之。至於火炮等等威脅,他恰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火炮對於一盤散沙的兵馬來說震懾力不小,可真正的殺傷力還不如箭如雨下。


    可是,他需要冒這樣的風險嗎?需要真的和一心去南邊找尋那對母子消息的蕭敬先完全兵戎相見,拚一個你死我活嗎?


    統治整個北燕的至尊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注意到剛剛那個不厭其煩勸說自己的家夥已經再次躲到後頭去了,而是抬起頭來再次看了蕭敬先一眼。


    “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朕今日放過你一迴,但如果你日後再出現在朕的麵前,那麽朕就算日後死了之後被你姐姐埋怨,也一定會竭盡全力殺了你!”


    撂下這話,他就撥轉馬頭厲聲喝道:“迴程!”


    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會去追問迴哪裏這種愚蠢的問題,慌忙將皇帝簇擁在了當中。


    而望著那千餘兵馬如同來去如風,完全消失在了視線中,挺立在城牆之上的蕭敬先,這才真正放下了心頭那塊巨石。


    站在這種製高點上,麵對北燕皇帝,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如果下盤不穩,今日那一陣陣迎麵而來的大風簡直能把他吹下去,而如果不運足中氣,說出來的話不能讓每一個人都聽見,就會被人識破他內在的虛弱無力,城中這看似固若金湯的表象立時也會被無情拆穿。


    即使是現在,他也並不能擔保皇帝就沒有看穿他這色厲內荏的本質。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旁傳來了越千秋的聲音:“你們全都下去吧,城樓上的人也都退下去,讓晉王在這安安靜靜呆一會!”


    也許是因為之前挑了四大幫,直接把其中的力氣幫趕出了固安城,剩下的三幫人馬如今也俯首帖耳,越千秋說話竟也有了不小的威信,除卻那位兵馬使嶽中在離去之前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蕭敬先的背影,其餘人全都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就連小猴子也不例外。


    隻有越影仿佛沒聽見越千秋的話,依舊佇立在城樓的陰影之中。


    直到人全都走光了,越千秋方才隨手拉了拉蕭敬先的衣裳下擺:“別死撐了,下來吧,這會兒沒人在城下,你這玉樹臨風的樣子擺給誰看呢?”


    蕭敬先聳了聳肩,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就迸出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腳麻了。”


    越千秋先是一愣,隨即站在垛口哈哈大笑,若不是扶著一邊的城牆,他險些就這麽直接摔了下去!好容易站穩了,他這才沒好氣地仰頭道:“誰讓你隻顧著說大話耍帥,現在下不來了吧?怎麽,要不要我大發善心扶你晉王殿下一把?”


    “那當然最好。”蕭敬先這才側過頭來,見越千秋看到他的臉色,登時如同見了鬼似的,他便笑道,“是不是臉色很不好看?我剛剛不下來,不是為了死撐逞強,是因為城下的人遠遠看不清我的臉色,背後的人卻能輕而易舉看見。當然,被你瞧見你就無所謂了。如果沒有你那三天熬的藥,恐怕我連這一會兒都撐不下來。”


    想到蕭敬先這幾天從來沒有真正好好休息過,剛剛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這種風大壓力更大的地方,用那樣聲若奔雷的方式和皇帝說話,此時此刻那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幾乎是可以預見的,越千秋不禁一陣後怕。


    他敏捷地爬上蕭敬先站立的城牆,不由分說抓住這家夥的胳膊,深深提氣往後一跳。他在空中多用了幾分勁把蕭敬先往上一扔。等自己落地時,這才雙掌發力在其脊背托了其一把,恰是減輕了落地的反震力。


    等到蕭敬先一個踉蹌終於站穩了,他這才如釋重負,可緊跟著就聽到蕭敬先輕笑了一聲。


    “你那位影叔也在這兒,怎麽你非得自己逞強,也不叫他來幫忙?”


    越千秋頓時愣住了,等側過頭去看見越影果然還背靠著城樓牆壁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他方才答非所問地哼了一聲:“你不是眼睛不好嗎?居然還能看見他?”


    “你也說過,我好歹算是打過幾次仗的宿將,那樣一個人不收斂氣息站在那兒,我要是還感覺不到,那豈不是怎麽死都不知道?”盡管臉色越發蒼白,甚至需要撐著越千秋的肩膀,這才能夠完全站穩,蕭敬先仍有心思開玩笑,於是緊跟著就被罵了。


    “沒力氣下來還有力氣說廢話?是等會再走還是立刻就走?我要盡快去安排!需要告訴誰,不需要告訴誰,趕緊吱一聲,否則我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去辦了!”


    “嗬……”


    蕭敬先再次低笑了一聲,隨即也沒在意越千秋的惱意,輕聲說道:“嶽中是姐姐留給我的人,他在固安苦苦熬了這麽多年,當這麽一個兵馬使,已經是我姐弟對不住他了,你讓他準備好一起走的人,準備好一輛空馬車。”


    可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卻又說出了讓越千秋大為意外的話來:“我和你,還有小猴子,跟著你那位影叔走,不和他們一路。”


    越千秋神色一冷,聲音不知不覺有些變化:“你要他們那一路當誘餌?”


    “兵不厭詐,以防萬一。”蕭敬先絲毫不動容地說,“因為他們這一走,別人很容易察覺端倪,我必須在城裏做個樣子。我們等到入夜之後再走。有你那位影叔和你們兩個小高手在,想來不成問題。”


    直到這時候,越影方才如同從影子狀態活過來一般,輕輕一動,隨即徐徐走上前。他對越千秋點了點頭,見越千秋瞅了他一眼,立時放手快步離開,顯然是去安排接下來那些事情,他就代替越千秋攙扶住了蕭敬先的胳膊。


    這是兩人第一次在毫無外人的情況下接觸,四目對視之後,蕭敬先就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從今往後,我就算是賣給你那位老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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