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想不到這家燒雞做得確實還挺地道。”


    “唔,那個拌菜好吃,爽口,夥計,再來一份!”


    “再來一壺春茶!什麽,喝酒不宜喝茶?我不管,我覺得春茶和烈酒挺配的,隻要別過量就行!”


    如果說剛剛蕭敬先帶著越千秋和甄容踏進酒肆,竟是被人認出來之後,整個酒肆赫然一片寂靜,那麽在此刻越千秋那旁若無人的聲音裏,四周圍就漸漸迴複了一點點活絡的氣息。


    對於甄容來說,上次越千秋叫皇帝阿爹那僅僅是傳聞,可此次親耳聽到越千秋對蕭敬先的稱唿,親眼看到人如何與蕭敬先相處,他覺得自己和越千秋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越千秋怎麽就這麽能放得開?阿爹舅舅隨口就來,他就算才被越千秋好好開導過,可還是做不到……


    然而,心裏這麽想,當又一壺春茶送上來,蕭敬先竟是執壺給他倒了一杯,還笑吟吟地給他介紹,這是出自南朝杭州某個他從來沒聽說過小山頭的茶葉,通過茶馬貿易,販到北燕後非常受歡迎,又把一碟佐茶小菜推到他麵前,甄容忙不迭道謝的同時,竟是鬼使神差一般說道:“謝謝舅舅。”


    這一聲舅舅出口,甄容自己都是呆若木雞。尤其是當聽到咣當一聲,扭頭看見送涼菜過來的夥計失手砸了盤子,隨即就臉色煞白地跪下磕頭,他幾乎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越千秋一下子拂落了筷子,借口鑽到桌子底下去撿,可人卻蹲在桌子底下,發出了陣陣分明是極力克製的笑聲。當發現甄容兩條腿狠狠地朝自己蹬了過來時,他敏捷地往後一個兔子跳避開了去,這才若無其事地起身坐了迴去。


    “丁點大的事,磕什麽頭,趕緊收拾了,重新上!”說這話時的蕭敬先,哪裏有半分殺人如麻的妖王風範,平易近人得仿佛常常做好事的大善人。


    那小夥計當然分不清楚蕭敬先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可看到越千秋笑吟吟地對他點了點頭,他趕緊低下頭去,手忙腳亂收拾著滿地狼藉。等轉身匆匆離開時,他那腳步還有些跌跌撞撞,仿佛隨時都會摔一跤。


    甄容臉色如同火燒,見越千秋戲謔地衝他挑了挑眉,旋即複又一本正經,他不由得狠狠瞪過去一眼。


    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口口聲聲叫舅舅,否則我怎麽會被繞進去!


    越千秋擠了擠眼睛。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又沒逼你開口!叫就叫了,又不會少塊肉!


    見越千秋和甄容“眉來眼去”進行著無聲的交流,蕭敬先倒是笑了起來:“你們兩個烏雞眼似的互瞪,很有趣嗎?有什麽話不能說出來?”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樣彼此瞪來瞪去,互相猜對方究竟想說啥,當然有趣。”越千秋笑著隨手撈了幾粒醬黃豆扔進嘴裏,隨即懶洋洋地說,“舅舅,你說徐將軍帶人能在天豐號裏查抄出什麽違禁的東西嗎?”


    “怎麽,你還不信天豐號是南朝在上京的據點?”


    越千秋沒好氣地冷哼道,“真要是這麽輕輕巧巧就被秋狩司給抓到小辮子,引來堵門查抄,大吳諜探在上京主事的還不如抹脖子上吊得了!秋狩司要這麽能幹,幹嘛不早點把人一網打盡,還拖到現在?莫非是想在我們和人聯絡的時候抓個現行?那可真是對不住了,反正我是沒聽大伯父和師父說過,那是吳朝的據點。如果查到最後是笑話,那可有趣了!”


    此時此刻,在酒肆門口下馬的汪靖南恰恰好好聽到這番話,哪怕越千秋背對著自己,他仍舊認為對方是故意出言譏諷。就算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額頭上還是出現了深深的三根豎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情緒,這才大步走進店去。


    因為蕭敬先的到來,以及越千秋那連聲舅舅,再加上甄容的一聲舅舅,小小的酒肆裏這會兒雖說還有十來個客人,此時卻是鴉雀無聲,所以,汪靖南那沉重的腳步聲異常刺耳。


    可越千秋卻像根本沒有察覺似的,等到仰頭喝下一杯茶後,他才嘟囔道:“累死了,我睡會兒!”


    眼見越千秋說完這話就直接仆倒在桌子上,一時鼾聲大起,甄容忍不住想到昨晚上越千秋也用過類似的裝醉招數,不禁歎為觀止。然而,正對著門口的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汪靖南正朝這邊走來,所以像越千秋這樣肆無忌憚地裝醉就毫無意義,因此他幹脆站起身來。


    “舅舅,對不住,內急,我去一下後頭。”


    一次舅舅叫出口,如今再叫那就是毫無滯澀,甄容自己也覺得這適應能力果然是練出來的。搶在汪靖南來到之前,他快步往店內走去,絲毫沒理會四周圍那些偷窺自己的目光。


    越千秋裝睡,甄容借故閃人,汪靖南大步上前時,便索性往左右看了一眼,眼神陰鶩。盡管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他是誰,可從他這做派就能體悟到那是非同小可的權貴。然而,剛剛蕭敬先進酒肆,尚且開口讓酒客自便,沒有趕人,此時起身結賬走路的終究隻有少數幾個。


    汪靖南沒想到自己一個能讓秋狩司下屬人人敬畏的眼神,用在這些尋常人身上竟然毫無效用,不由得沉下了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秋狩司辦事,閑雜人等悉數退避!”


    秋狩司在北燕就如同當年南吳的刑部總捕司一樣,幾乎可以止住小兒夜啼。


    頃刻之間,剛剛還在觀望的酒客們全都變了臉色,有的慌忙掏錢,有的急忙起身,倉促之下,甚至還有人踢翻了凳子,碰翻了碗碟,可誰曾想就在動作最快的人快要一隻腳跨出門檻時,一個聲音驟然響起。


    “這是酒肆,不是官衙,更不是朝堂,大家都是客人,講的是客隨主便。我剛剛帶千秋和阿容過來都沒攆人,汪大人你這個秋狩司正使一過來卻這麽大官威,這算不算喧賓奪主?”


    蕭敬先一麵說一麵抬起頭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諸位繼續坐,今日這頓酒我請!”


    朝堂上無數官員談之色變的晉王居然請一群微不足道的酒客喝酒,這簡直是開天辟地以來的稀罕事。一時間,剛剛被秋狩司名頭嚇倒的酒客們立時紛紛迴座。


    然而,誰也不會打算趁著這難得的機會狠狠宰上蕭敬先一頓,反而更怕的是此時不聽話,迴頭被蕭敬先給宰了。


    至於惹秋狩司那位大頭頭生氣,這樣的顧慮反而要往後靠。


    汪靖南沒想到蕭敬先竟然會這樣和自己針鋒相對,一時心頭大怒。然而,他深知如今秋狩司的地位相當尷尬,皇帝竟是寧可用蕭敬先這把鋒利的刀,用徐厚聰這個剛剛投附的外人,卻把秋狩司扔在了一邊,這無疑是一種危險的預兆。


    當年那三位曾經權傾一時,序位都在他之上的頭頭是怎麽死的?被皇帝親手殺的!


    他隻能姑且無視了那些不知好歹的酒客,直接在蕭敬先對麵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沉聲說道:“天豐號是南朝在上京城中最重要的一個據點,晉王殿下明明領著皇命,卻不親自去查,而是突然交給徐厚聰,這是不是有些太輕忽了?”


    “徐厚聰不是你們秋狩司千辛萬苦,這才從南邊挖過來的嗎?為此樓英長還得了皇上好一番讚賞,怎麽現在汪大人卻好像不相信他?”


    蕭敬先隨口接了一句,繼而眉梢一挑,不等汪靖南辯解,他就意味深長地說:“再說了,徐厚聰也是奉皇命來的,既然他能幹,我減輕一點擔子,這不是理所當然的?”


    意識到自己剛剛被蕭敬先的挑釁激得有些心緒失常,汪靖南不得不使勁壓了壓那熾烈的心火,一字一句地說:“徐厚聰就算再可信,這畢竟是涉及到南朝諜報的大事……”


    “正因為事涉南朝,初來乍到正有心建功立業的他,才會全力以赴,才會是一條比誰都更稱職的獵犬!這點淺顯的道理,汪大人身為秋狩司之首,不會不知道吧?”


    接二連三被蕭敬先擠兌,汪靖南終於再也壓不住心頭那不斷勃發的怒火。一貫城府深沉的他竟是按捺不住情緒,斜睨了一眼越千秋道:“晉王莫非是真的相信了外間流傳的那鬼話?”


    此話一出,剛剛就已然一片寂靜的小酒肆中,此時更是靜悄悄到連人的唿吸聲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麵對汪靖南那冷冽的視線,蕭敬先把玩著手中那小酒杯,突然開口說道:“千秋,別裝了。剛剛你怎麽叫我的,眼下再叫一聲讓汪大人好好聽聽!”


    原本趴在桌子上的越千秋慢吞吞地爬起身來。


    然而,剛剛他能把舅舅叫得毫無滯澀,此時卻完全沒有在汪靖南麵前做戲的性子,側過頭來端詳了汪靖南一會,他就嘿然冷笑道:“我知道你們秋狩司千辛萬苦把徐將軍把南邊弄過來,千金買馬骨,更多過招攬人才,所以現在看著徐將軍飛黃騰達,不樂意了是不是?”


    沒等勃然大怒的汪靖南反駁,他就重重冷笑了一聲。


    “汪大人,上次有人冒充什麽前前任廢太子的人來接觸甄容,打著蕭王孫的名義招搖撞騙,說什麽會在上京城中鬧事,恐嚇甄容如果不從就會寸步難行,你以為那個家夥最後進了秋狩司,我們不知道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很可惜,我在競陵的時候,就把這事對皇上說了。所以,你別覺得秋狩司這次被踢到了一邊很委屈,那都是你自找的!”


    “有道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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