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錯人了。”


    甄容的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任何心情波動,說出來的話亦是硬梆梆的。此時此刻,見那個引他出來的人眉頭緊皺,他就淡淡地說:“我這肩頭紋身不但已經在北燕皇帝的麵前露過了,而且他還親自觸碰過。如果真像你說得這麽離奇,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裏嗎?”


    見對方頓時沉默了下來,他就哂然一笑道:“倒是你,藏頭露尾把我引到了這裏,然後說這麽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就想要誘我入彀?要知道,你還根本沒見過我肩頭那塊刺青,哪來的自信做那樣的斷言?我姓甄名容,是青城掌門弟子,不是什麽蕭王孫!”


    牆外的越千秋不禁莞爾,心想這和當初自己說自己姓越,不姓別的何其相似。


    似乎是沒料到甄容竟然會迴答得如此決絕,那引他過來的中年人微微遲疑了片刻,死寂就歎氣道:“你不會明白的。我大燕現在的皇帝,是一個自負到空前絕後的人。若非他故意放出消息去,誰也不會知道你肩頭上的這塊刺青是什麽樣子。”


    他一麵說,一麵直接從懷中拿出一塊絲絹來:“甄公子看看吧,這就是皇帝憑記憶畫出來,送了秋狩司存檔的東西,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偷出來。想必應該跟你肩頭那塊刺青一模一樣吧?”


    甄容微微一躊躇,終究還是上前一步接過了那塊絲絹,展開一看,饒是他極力克製,眼神中終究流露出了心緒的劇烈波動。因為一千次一萬次對著銅鏡看過那塊紋身的他非常明白,這確實一模一樣,沒有半點差別。


    他定了定神,隨手將那絲絹揉成一團擲了迴去,這才硬梆梆地反問道:“就算北燕皇帝記下並畫了我身上的紋身,那又怎麽樣?”


    “當年太子的前三個兒子都死了,不是死在皇帝手中,皇帝那會兒去殺先帝了,而圍攻太子東宮,殺了太子太子妃及其兒女的是先皇後。”


    “那一戰,先皇後戴著鐵麵具,而身後則是跟著本應護衛東宮,卻人人倒戈的秋狩司,她就猶如鬼神臨世,可事後終究有風聲露了出來。唯獨太子妃早先覺察到一點端倪把幼子送了出去。可如果當時秋狩司全力追擊,就算太子妃留下的人兵分多路故布疑陣,王孫也未必能逃出生天。”


    雖然甄容極力告誡自己不要動搖,告誡自己隻是在聽一個別人的故事,而這個講故事的人也著實並不算說得很精彩,可他聽著那段過往,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一牆之隔隻當聽傳奇的越千秋,就沒有那麽強的感受了。他已經被一個個神經病驚嚇的次數太多,就算這會兒那人拿出切切實實的證據,證明甄容就是北燕皇帝的侄兒,前頭廢太子的親生兒子,他也不會有任何驚訝了。


    狗血已經夠多了,多灑兩盆沒關係!


    甄容終於開口問道:“你是說,北燕先皇後故意放走了廢太子的幼子?這不是很荒謬嗎?既然是她親自帶人殺進的太子東宮,也是她殺的太子一家人,為什麽會斬草不除根?”


    “因為先皇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比現如今的蘭陵妖王還要更瘋的瘋子。”


    麵對這樣一個評價,別說甄容,就連越千秋也不禁收起了那點遐思,多了幾分認真。


    仿佛是看到了甄容那張愕然的臉,那人哂然一笑道:“先皇後覺得,人在世上,總得留幾個敵人,否則若是舉世無敵,便很可能會因為自己的膨脹和瘋狂而葬送了自己。所以,秋狩司在那場政變之後,因為她的關係,沒有追緝王孫,重心一度放在了對南朝的偵查和經營上。可之後隻過了兩年,先皇後就去世了,秋狩司的頭目被皇帝砍了三個,樓英長才會那麽晚才潛入南邊。”


    盡管仿佛隻是聽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外人的故事,可聽到北燕那位已經過世的皇後“大度”地放了敵人一馬,竟是為了這種見鬼的緣由,越千秋還是不禁在心裏罵了一聲瘋子。


    沒有節製和監督的權力,大多數時候就會讓人自我膨脹,這確實沒錯,可沒事情玩敵人養成的戲碼,不怕將來玩脫了?更何況這位放水的皇後已經去世了,這不是給現在的北燕皇帝找麻煩嗎?呃,他好像太入戲了,他是吳人,替人家北燕皇帝操什麽空心啊!


    而甄容的迴神,比越千秋更快。他隻是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冷冷說道:“故事說完了沒有?如果說完了,你可以走了。如果不想走,我也可以把你交給晉王。”


    那人對甄容的冷淡似乎不甚在意,反而拱了拱手說:“公子難得能出宮,所以我才冒險過來與你見麵。我並不是希望你出麵做什麽,隻希望你能夠想通自己的處境。接下來我們這些當年的喪家之犬會打出蕭王孫的旗號來做點事情。而那個時候,不論因為你是南朝使團的一份子,還是因為你可能的身份,都可能沒有容身之地,走投無路時,你可以到天豐號去。”


    他頓了一頓,沉聲說道:“到那裏就說,找蕭洪兵。”


    這一次,原本隻當是聽故事,看熱鬧的越千秋頓時傻了眼。出發之前嚴詡就和他說過,東陽長公主悄悄告訴他,在北燕上京經營有一家商號天豐號,還是當年從北燕來投的四大家暗中經營的,如今這家天豐號竟然和那些廢太子的餘黨廝混在一塊?


    老天爺,打聽消息的情報部門直接和暗中做事的執行部門混合在一起,那是很可能連累一整條線被連根拔起的呀!


    是那邊自作主張,還是東陽長公主這條線本來就是走的朝廷這一邊,所以被朝中什麽人把控了,打算在北邊攪和出什麽大風波來?又或者是……這條線其實早就暴露了?


    幸虧沒去聯絡,幸虧沒讓老參堂和這家攪和在一塊,否則就壞大事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下再不敢遲疑,立時竄上牆頭。然而,剛冒頭的他卻發現自己的動作晚了一點。因為就隻見那個人已經迅速翻越了對麵的一堵牆。那人也不知道是否發現了他,就這麽頭也不迴地快速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見甄容扭頭看向自己,臉上赫然是無比僵硬的笑容,越千秋這才跳下圍牆,走上前去,仿佛不知道那刺青存在似的,拍了拍人的左肩,隨即用體諒的口氣說道:“都是早有預料的事,節哀順變……”


    饒是甄容滿肚子亂七八糟的情緒,也不由得被越千秋這非常沒誠意的話給氣得噎著了:“節什麽哀,莫非你覺著他說的那些事是真的?我的父母真的是……”


    “是什麽是,你自己也懷疑,那不就得了?”


    越千秋笑著從背後推了甄容一把:“當什麽真啊!純當聽個故事唄?我那天跟著北燕皇帝過去,也一樣聽了好多陳穀子爛芝麻的秘辛,說得我好像真是他兒子似的活靈活現,可我還不是沒當一迴事。反正已經一腳趟進來了,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甄容哪裏不知道越千秋如今的處境比自己更加險惡,此時唯有苦笑,這才生出一種難兄難弟的感覺。


    “好了,別想這些,咱們先迴去。”越千秋推了甄容往迴走,卻絲毫沒有提,青城雲霄子已經到了北燕。這種時候,就不要在人家已經挺脆弱的天平上加一根稻草了。


    當甄容和越千秋一同返迴藥庫的時候,之前那人非常熟悉地穿越了長樂郡王府的重重院落,最後來到了後牆邊上。托晉王蕭敬先出現的福,滿王府的人如今都躲在屋子裏,他竟一路沒撞見半個人影。當最終拉開後門時,他探了探頭確定後街上並沒有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想來也是,在天豐號已經暴露的情況下,吳朝使團哪來的人手監視他?


    虛掩上門快步出去的他並沒有發現,後街上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正有兩個人密切注意著他的行蹤。盡管不能說話,但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眼神不但能交流,仿佛也能打架。而事實上剛剛在這兒碰到的時候,兩人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差點沒打起來。


    “你去跟我去跟?”


    “廢話,當然你去跟……我堂堂蘭陵郡王哪有那功夫。”


    “呸,你和你那兒子一個樣,盡會差遣人!”


    “哪裏哪裏,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越小四的理解中,他和二戒和尚用眼神進行了如上的一番對話,緊跟著,那個敗了的家夥就無可奈何地躡了上去。至於他,則是繼續在樹上呆了一會兒,確定四周圍並沒有其他的眼線,他這才有些納悶地摩挲著下巴,心裏尋思著之前二戒用手指劃字傳遞給他的信息。


    正是越千秋說的那條追殺令。


    雖說他對越千秋把事兒交給外人卻不告訴自己有些嘀咕,但好歹也知道,那是生怕自己身份暴露,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是滋味。尤其是一想到越千秋竟然叫北燕皇帝阿爹,他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輩分已經全都亂套了!


    而當越千秋和甄容若無其事地迴到藥庫時,卻發現小猴子從藥庫裏頭至少搬了十幾個大盒子出來,正撅著屁股在院子裏分揀藥材。也不知道這小子是哪裏找來了一匹布,撕成好幾大塊充當包袱皮,這會兒將什麽人參鹿茸麝香之類的全都分門別類打包,分明是打算都帶走。


    饒是越千秋自己提的建議,此時看到慶豐年在一旁直歎氣,他忍不住眼皮子直跳,大步上前後拎住了小猴子的衣領,隨即就說道:“人參都帶走,鹿茸和石斛再多順點兒,甄師兄和慶師兄你們應該懂點藥理,餘下的隨便拿點,夠配藥就行,別鬧得和劫匪過境掃蕩似的!”


    剛抬腳準備進院子的晉王蕭敬先聽到這話,忍不住莞爾。皇帝讓身邊的心腹女官康樂來傳話,說是越千秋主動拆穿了他之前的計劃,他並不感到意外。


    畢竟,蕭長珙之前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玩笑。至於他,要的隻是越千秋正式在皇帝麵前露麵,引起皇帝的注意,那就已經成功了。


    可此時此刻,看著那個理所當然頤指氣使的少年,他不由想起了自小便氣勢十足,把自己壓製得死死的姐姐。


    那樣一個人,真的會那樣悄無聲息地和兒子一塊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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