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偌大的宮城中,唯有皇帝的寢宮長樂宮仍然亮著燈。


    當徐厚聰帶著一個渾身籠罩在連帽黑色鬥篷之中的人出現在宮門前時,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裏的中年內侍迎上前來,隨即側身讓了那個身材嬌小的人進去之後,這才直勾勾地看向了他。徐厚聰何等警醒的人,立時低聲說道:“今夜我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到。”


    中年內侍正是之前去探看越大老爺的人。他眉頭一挑,淡淡地說:“徐將軍無需多心,如果有人打聽,你盡管說,有人夜探長纓宮,被你當場格殺了。”


    徐厚聰不禁麵色一白。他是因為皇帝傳來口諭,這才放了那黑衣人進去,然後又接應了人出來。如今要說當場格殺……血跡呢?屍體呢?目擊證人呢?總不能他說格殺就格殺吧?


    正在他心中打鼓,為難得無以複加的時候,就隻見那中年內侍使了個眼色,立時便有兩個內侍抬了一個麻袋,直接咚的一聲丟在了他的麵前。到了這份上,他若是還不知道怎麽做,也就不是那個破釜沉舟的神弓門掌門了。


    他立時拱了拱手,隨即大步上前單手輕輕鬆鬆拎起那個麻袋,隨即轉身頭也不迴地離開。


    徐厚聰這一走,剛剛抬了麻袋過來的兩個人頓時湊到了那中年內侍的身邊。


    “五爺,不和他說清楚嗎?”


    “說什麽?說就是麻袋裏這個家夥受人賄賂,居然敢在南朝正使越宗宏的茶水中下藥?”被稱作五爺的中年內侍嗤笑了一聲,極其輕蔑不屑地說,“既然知道這家夥背後是誰主謀,讓徐厚聰把人殺了,然後放出風聲讓外頭去狗咬狗。山中有老虎,容得了那些猴子稱霸王?”


    寢宮之中,當那脫去黑色鬥篷,換下一身黑衣,穿上了一身常服的中年女子來到了皇帝麵前時,正在一份一份瀏覽機密奏本的皇帝頭也不抬,她卻不敢耽擱,低聲把潛入長纓宮接觸越千秋的一應經過都詳細說明了。當她稟報完之後,卻隻聽皇帝隨口問道:“都說完了?”


    知道這位至尊的習慣,已經在這長樂宮最深處呆了十幾年,幾乎從不見外人的康樂不禁心中一顫,但還是畢恭畢敬地說:“說完了。”


    “你今天犯了兩個錯誤。”皇帝伸出兩根手指,這才抬起頭來,目光已是炯炯有神,“第一,你應該拚死也要把越千秋身上衣衫撕扯下一塊,不管能不能看到他背上的東西。如此才能讓人覺察到你作為先皇後侍女,破釜沉舟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


    見康樂麵色大變,慌忙跪下請罪,皇帝方才屈下一根手指,淡淡地說:“第二,你不該問什麽光潔得一顆痣都沒有,因為這樣他們就知道,你是早就潛入,一直躲在屋頂偷聽。不過也是,就算你趁著越千秋還沒迴去就潛伏在那兒,但那師徒倆都是武人,難免早有察覺。”


    康樂這才知道自己辦差了事情,一時羞愧交加:“都是奴婢一時情急,對不住皇上重托。”


    “你是樂樂曾經最看重的侍女之一,所以她從那麽多宮女之中挑選了你和丁安跟在身邊,還把自己的名字都給了你。”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終於不再像之前那樣平靜,而是顯得有些說不出的煩躁,“她這個人做事,一向謀定而後動,別人很難猜中她的心意。想當初穩婆死了,紋身匠不見,秋狩司那幾個家夥更是在朕砍他們之前就服了毒,朕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麽?”


    “說她恨朕,嫉妒那一個個的寵妃,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她根本不在乎朕有多少妃嬪,因為是她看著南朝皇帝因為沒有兒子,被太後和群臣轄製得一度隻能收養子,所以在朕登基之後,隻有一個女兒的她就建議朕廣納妃嬪。而後那些年,除非是嬪妃去招惹她,否則她從來懶得多看一眼。”


    “也是她建議朕奮起抗爭,謀朝篡位。是她在朕登基之後一手奪過秋狩司大權,替朕鏟除異己,定江山安天下。她更多的隻是把朕當作一同治理大燕的夥伴,而不是丈夫。所以朕也一直都認為,大燕有她的一半,這麽多年來從不肯再立皇後,因為沒有人配得上這個位子……可她分娩的那一次,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她還有朕和她的兒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康樂知道皇帝隻是想要一個人傾聽,而不是需要安慰,又或者解釋。她確實是先皇後的心腹之一,然而,先皇後臨產之前,她正好因為家中母親重病,被體恤她的女主人派迴家去探視,結果迴來之後就聽說了一屍兩命。


    也是她親眼看著皇帝開了尚未釘死的靈柩,更親眼目睹皇帝發現裏頭隻有一套衣服之後,發狂似的砍了當時掌管秋狩司的那三人。這些年來,她曾經悄悄出宮,足跡遍布整個大燕,可那母子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音信。


    所以,此前看到皇帝遞給她的那份秋狩司卷宗,寫到那少年乃是南朝次相收養,母親可能姓丁的消息時,隻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一顆心更是狠狠揪了起來。


    她正在躊躇,卻隻聽皇帝突然詞鋒一轉。


    “丁安這些年也是蹤影全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如果說人在南朝,也不是沒有可能。越千秋之前對朕說,因為樓英長編造的那一出金枝記,南朝皇帝也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去查過他的身世,如果說是樂樂的謀劃,那別人查不出來,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繼而一字一句地說:“她為什麽要把她和朕的兒子送去南邊?就算當初朕和她的兒子序齒之後太小,可嫡庶分明,朕還年富力強,怎麽就不能把江山給他?”


    這是一個誰都繞不開的問題。康樂同樣默然無語,曾經在心裏浮現過的那幾個答案,她在跟著皇帝之後,漸漸就打消了。


    因為這些年皇帝的一舉一動,她幾乎都能夠看在眼裏,哪怕她在外奔波查訪時,皇帝也會給予她最高的權限,如果願意,她甚至可以轄製所到之地的文武,查案卷就更不要說了。所以她怎麽都不信,皇帝是因為深忌皇後,於是方才導致那對母子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後雖一度在宮中訓練她們這些宮女,更暗中掌管秋狩司,握有禁軍半數兵權,深得將卒擁戴,偶爾也在政務上和皇帝吵得不可開交,但並不幹涉其餘任何朝堂人事,可以說,這對夫妻一直都是共同前進的,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


    而那時候還是外戚的蕭敬先,並沒有展現出後來被人叫做是蘭陵妖王那樣的才能。至於皇後其他伯叔兄弟之類的,一個個看似地位很高,但並沒有非常大的實權。


    至於貴妃和太子,那根本就是被這對夫妻推到台前引人注目的擺設而已。


    就在康樂隻覺得心情無比糾結之際,她聽到了皇帝的聲音:“你去見一見小四兒。你告訴他,越千秋把他那點李代桃僵的計劃都對朕說了,然後,你告訴他你今晚去試探那少年的經過。你問問他,當年的事情,他想不想要一個交待,想要的話,就拿出昔日蘭陵妖王的勢頭來。今天朕在老參堂門前遇刺的事情,朕交給他了!”


    當康樂終於站起身,應聲退下之後,皇帝煩惱地揉著太陽穴,突然無比想念那個他當年偶遇之後念念不忘,於是用盡手段強行娶迴來的女人。


    之所以說是強行,那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打算嫁人,他第一次見她時,她女扮男裝打算去從軍,還振振有詞地對他背了一首木蘭辭。


    而後他們有過誤會,有過緣分,有過相守相依,也有過咫尺天涯……想到她在他至今覺得匪夷所思的分娩之後,連同他的兒子一塊無影無蹤,他就隻覺得心煩意亂。


    憑她的本事,別說現在被廢的貴妃和太子那對母子,就是所有的嬪妃皇子加在一塊,甚至他這個皇帝親自出馬,也未必能夠真奈何得了她。既然如此,當年之事的真相又是什麽?如果越千秋並不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又為什麽會流露出那麽多和她有關的線索?


    真的僅僅是南朝的陰謀?


    蕭敬先是看到了那種相似方才出此下策,還是隻不過一時興起?又或者他這個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舅子根本就知道什麽?


    這一夜的長纓宮中,盡管大多沒有察覺到不速之客,吳朝使團的大多數人卻沒有睡好。


    也許越千秋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這一路行來,隨行官吏和護衛兵馬們對於這位民間傳言中殷羨不已的次相養孫,還是印象不錯的。沒有貴公子的架子,說話和氣,待人隨便,最重要的是,那種鮮活真誠的少年氣息,和籠絡人心這種梟雄必備的氣質截然不同。


    雖說也不是沒有人懷疑越千秋竟然和北燕皇帝父子相稱,如今又要把使團中的人遣迴去一部分,這是方便自己異日叛逃留在北燕,可越千秋在大朝會上公然拒絕了皇帝許嫁公主,甚至不惜以蘇武牧羊打比方,這消息已經在宮裏瘋傳了開來。


    因此,這種小小的懷疑在剛剛發芽之後,長勢就不太好。


    而一大清早,越千秋洗漱之後,把甄容和慶豐年小猴子都找來吃早飯,緊跟著就直截了當地說:“昨天我用北燕皇帝的名義在老參堂訂了一百支年份最足的人參,結果還沒談妥,就被一群叛賊給攪和了。”


    小猴子登時驚歎道:“一百支!這是拿人參當蘿卜嗎?”


    越千秋不理這個大驚小怪的家夥,自顧自地說:“雖說那兒做生意的宗旨是送貨上門,可想也知道皇宮不是隨隨便便讓人上門的地方,更何況逆黨叛賊才剛去那兒鬧過。所以,你們今天跟我一塊出門,先去找付錢的人,然後去把人參先拿迴來!”


    不等三人之中有人拒絕,他就笑嘻嘻地說:“放心,不讓你們白跑,我勻給你們一人十支。如果自己吃不了這麽多,你們不妨以後分送師兄弟和長輩,練武之人,最需要藥材補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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