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出使素來並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更何況此番是去往北燕敵國。就連邊疆將士,對於過境去往敵國的使團,往往也都是一種不冷不熱的疏遠態度。因為往往是這邊使團出使,那邊敵兵犯境,哪怕不是大仗,打起來總要有死傷。


    也正因為如此,使團這種生物,在底下就有一種非常不好聽的綽號——送禮團。


    沒見有用,隻見送禮!


    可這一次,安肅軍的士卒們卻發現,即將出使北燕的使團還沒到,自家的將軍校尉們卻都忙碌了起來。有督促下頭清掃整理營房的,有加緊操練兵馬的,也有擦槍磨刀更換行頭的……隨著消息靈通人士的口耳相傳,很快從上到下就都恍然大悟。


    此番出使的不是什麽微末小官,正使是當朝次相越太昌的長子鴻臚卿越宗宏,副使則是東陽長公主之子嚴詡。


    別人也就算了,安肅軍上下誰不知道,安肅軍的主將和副將,正是七年前北燕大舉南侵時,率軍突然從北燕殺迴來,於是將那場北燕皇帝苦心孤詣的戰事完全攪黃了的?


    而這兩位恰是出身昔日被武品錄除名的玄刀堂,如若不是越老相爺和東陽長公主之子嚴詡合謀,把刑部尚書侍郎一同拉下了馬,玄刀堂的案子翻不過來,戴劉二位也十有八九不會歸來。那時候,說不定就沒有如今的安肅軍了。


    要知道,那時候大戰一起,相鄰的廣信軍因為是北燕兵鋒所向,雖說死戰不退,最終成功阻擊了北燕大軍,可那一仗是竺大將軍親自坐鎮,自己披創十餘處不說,死了多少人?


    而此時此刻,身處安肅軍的,不止劉靜玄和戴靜蘭,還有奉命扈從北燕使團南下的小將竺汗青的父親,鎮守河北西路,起家自廣信軍的大將軍竺驍北。


    這會兒他大馬金刀坐在軍營正堂,聽到哨探進來報說,原本該在真定府的河北西路安撫使杜懷珍竟親自護送使團過來了,他不禁嗬了一聲。


    “這些文人就是如此,拍起馬屁來,手頭的事務可以不管,臉皮更可以不要!”


    嘴裏這麽說,他卻笑眯眯地看著劉戴二人道:“我們也一塊去迎一迎?”


    劉靜玄和戴靜蘭事先早就知道,使團會經由安肅軍邊境入北燕,可卻壓根沒想到竺驍北這位大將軍也會突然跑來這小小的安肅軍巡查。此時聽到這位竺大將軍先罵人家,隨即又自己也厚臉皮地說要去迎一迎,他們對視一眼,全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既然罵別人拍馬屁,自己好歹別去啊!


    心裏這麽想,更善謀的戴靜蘭便幹咳道:“那自然好,竺大將軍請。”


    竺驍北哈哈大笑,當即二話不說走在前頭。見他大步飛快,劉靜玄便忍不住苦笑道:“這位大將軍的脾氣讓人摸不透啊!他是篤定我們是一度降了北燕又歸來,文官口中反複無常的之輩,不管背後說他什麽,人家都不會信,還是本來就不怕別人說閑話?”


    “師兄別看我,我也不知道。”戴靜蘭一攤手,和戴展寧如出一轍,文靜秀氣猶如女子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無奈,“我隻知道,七年前在廣信軍力阻北燕大軍的就是竺大將軍,他至少是有擔待有本事的人。若非他幫忙說話,單憑京城那兩位,我們必定要被打散拆開。”


    “如果打散拆開,分別鎮守兩地,那倒好了,至少你不用這麽屈才。”劉靜玄想到師弟大才,在北燕官階尚且一直和自己平齊,如今卻不得不屈居他之下,此時就覺得大為過意不去,“你在這小小的安肅軍做一個副將,真的太委屈你了!”


    “我們畢竟在別人看來是變節之人,若非咱們打迴來時正好收複安肅軍,怎麽能正好鎮守此地?我若是去別地,絕不可能一上任就是主將,頂了天也不過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副將,誰能像師兄你這麽容我?”


    戴靜蘭看竺驍北已經走得越來越遠了,當下也不再提這一茬,連忙拉起劉靜玄快步追了上去。盡管兩人誰也沒有知會下屬兵馬去迎接,可他們倆尚且跟著那位大將軍出了軍營,一時間一傳十,十傳百,須臾就驚動了上下好些軍官和士卒。


    使團來了!


    一時間,等遠處官道煙塵滾滾,繼而一行隊伍出現在視線中時,竺驍北突然迴頭一看,就隻見身後黑壓壓一片人群,何止三五百人。這下子,他忍不住笑罵道:“都沒有正經事了嗎?全都擠在這兒,不怕迴頭被人參你們一個諂附權貴!”


    見麾下軍官士卒們無不訕訕,劉靜玄便幹咳了一聲:“大將軍都不怕,我們怕什麽?”


    隨著一片哄笑聲此起彼伏,竺驍北隻能張口又笑罵了一聲湊熱鬧,當下別轉頭去,再不理會身後那些亂七八糟的嚷嚷。等到車馬漸近,目光敏銳的他一眼就捕捉到,其中一個一馬當先身穿紅色官袍的中年人。


    他自然認得那是越宗宏,更發現老好人似的河北西路安撫使杜懷珍跟在後頭。眼見曾經打過交道的老友在這四十出頭年紀意氣風發,一身緋紅官袍異常得體,他不禁捋須笑了起來。可即便如此,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就不是這麽迴事了。


    “不錯,竟然是騎馬來的,我還以為這些讀書人隻會坐車!”


    竺驍北正在那用幾乎比擬嚷嚷的聲音自言自語,卻隻見一騎突出疾馳了過來。看清楚馬上騎手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他立時想起了傳聞中的那個小家夥,眼睛不禁微微眯縫。須臾,那一騎人就已經飛馳到了他麵前十幾步遠,幾乎在勒馬的同時,馬上人也一躍跳了下來。


    見人快步上前拱手行禮,他正要開口,對方卻一本正經搶在了前頭。


    “敢問各位將軍,眼下是來迎接的呢?還是來圍觀的呢?”


    此話一出,不但竺驍北笑了,就連劉靜玄和戴靜蘭也不禁啞然失笑。後頭更是有年輕的校尉覺得來人年少,起哄似的嚷嚷道:“迎接和圍觀還有什麽不同的嗎?”


    “當然不同。”率先疾馳過來接洽的越千秋笑吟吟地說,“如果是迎接,越大人傳話,隻不過是過境安肅軍,不敢當將卒們如此多禮,大家請迴。如果是圍觀,那麽越大人傳話,大家盡管看個夠,有什麽話想問的也不妨直言,隻要能說的,他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此話一出,如果說之前竺驍北和劉靜玄戴靜蘭之外的其他將卒純粹是好奇來湊熱鬧,那麽這會兒他們就是完完全全大生好感了。這年頭的文官,十個裏頭有九個都瞧不起他們這些赳赳武夫,迎接是應該的,要敢說圍觀,不被疾言厲色訓斥一頓才怪!


    還不等有人說話,竺驍北這位大將軍就聲若洪鍾地說:“越大人如此大度,那還有什麽說的?我們自然是來圍觀我大吳前所未有高規格的使團!還請越大人和嚴大人不要嫌棄我們這些粗人,讓大夥兒好好看看,敢在這節骨眼上前往北燕的,是何等英雄好漢!”


    越千秋頓時眉開眼笑:“各位等著,我這就去陳情!”


    眼看越千秋彎腰深深一揖,隨即轉身一溜煙就跑到坐騎邊上,一躍而上撥馬就往迴路去了,加上七年前去金陵,這才是第二次見越千秋的劉靜玄忍不住看向了戴靜蘭。


    哪怕他沒說話,戴靜蘭也知道他什麽意思,隻得苦笑道:“一晃咱們玄刀堂的掌門弟子也已經長大了,我剛剛都險些沒認出來。”


    “聞名不如見麵……”劉靜玄也不知道從兒子劉方圓的信上看過多少有關越千秋的“豐功偉績”,當然,兒子也沒少抱怨被越千秋欺負。可此時此刻,這個笑臉常開的少年給他的第一印象雖說非常不錯,可他反而有些擔心,看上去並不魁梧的越千秋到北燕會不會被欺負。


    直到那浩浩蕩蕩幾十人的使團終於來到麵前,他才暫且打消這點擔憂,跟著竺驍北迎上前去。眼見得頭前那個身穿大紅官袍的中年人利落地下馬,他還沒來得及打疊心情與人相見,可就隻見竺驍北竟不由分說大步上前,竟是與人來了個熊抱。


    饒是劉靜玄半輩子戎馬,也不知道戰前戰後擁抱過多少袍澤,此時還是呆了一呆。


    竺驍北和越大老爺,竟然是認得的嗎?


    下一刻,他就隻見竺驍北鬆開手之後,退後一步,目光似乎又在人群中打轉,不多時就鎖定了越千秋身邊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竟是又大步走上前去。正當他以為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將軍也要依樣畫葫蘆來上剛剛那一手時,他卻聽到人嘿了一聲。


    “我見過你!我當年迴金陵時,你小子曾經跑來死乞白賴說要從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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